豎琴撥動(1)
我承認我是一個愛想入非非的女人。我最喜愛的生活是無所事事,端坐家中,整天盯着牆上的斑點或者沙發底下的某處污垢胡思亂想。我也喜歡發獃。我的父親就有不管何時何地想發獃就發獃的習慣。他因為這種不分場合的走神發愣將他的官職一級一級地丟了個盡,到最後他這個老資格的閩中地下黨什麼也不剩了,只有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和一個不聲不響的妻子陪着他。我們當然也還是他的兒女,可是我們三個姐妹各奔東西,各有所屬,我們對父親來說,已經是遠處模糊的風景了。以他那對世事漠不關心、視而不見的秉性來說,我們三姐妹也就是聊勝於無而已。我們甚至抵不上他的一根愛走神的神經。但是我對我的父親有說不盡的感激。因為是他給了我這種好冥想、愛發獃的品性。這種源自血液的古怪品性使我得以遠離喧囂,躲開撕咬。我如今已經到了我父親丟掉他的第三個官職的年齡。我發現我越來越像他。我當然沒有什麼官階可以丟失的,可是我把溫情、友誼、事業、名聲、錢袋、頭飾等等都當成了父親的官階,我是那麼樂意(甚至帶着一點幸災樂禍地)看着這一切在我的日復一日的愣怔中瓦解,散落,丟失——漸漸化為烏有。可是,有一天,當我像往常一樣靠在躺椅上,漫無目的地巡視我這多少有些凌亂的家時,沙發底下突然冒出了一隻以前不曾見過的旅行包。這隻旅行包樣式相當古怪,是一種近乎菱形的非菱形,近乎星狀的非星狀。它的顏色更是匪夷所思:像黑色又不是黑色,像藍色又不是藍色,有時候呈黛綠,有時候又呈絳紅,有時候它暗淡無光,有時候它又像螢火蟲一樣賊光閃閃,如泣如訴。不難想像,我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它抓住了。我從沒見過這樣詭譎複雜、曖昧不清的東西。它來自何方?它身上這種鬼祟含混的氣息是人間的還是天上的?它躲在骯髒混亂的沙發底下有多久了?它到這裏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我以前從未見過它?它——它到底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呢?有一種聲音像銅鑼又像裂帛突然在我心裏“哐當”一響。我渾身顫慄。哐當。哐哐當。嘿,我就這樣突如其來、不可思議地瞥見了意義——看見了本相。我呆立片刻,終於動手將這隻古怪的旅行包從沙發下的幽深處扯出來。我發現它出奇地沉重。一隻小小的旅行包居然像巨石一樣沉重,真是不可思議。我終於將它拽出來了。可是見鬼的是,我為此居然花去了整整兩個小時。當它終於馴服地躺在我腳下的時候,我已是滿頭大汗,蓬頭垢面了。它那小小的表層原來蓄積了那麼多的灰塵!我知道自己此刻臉上一定是灰一道,白一道,不三不四,滑稽可笑。可是我顧不上它們了,我只想儘快打開這神秘的旅行包。我彎下腰,急切地拉它的拉鏈,可是,它的拉鏈竟然也如頑石一樣,堅硬如鐵,不屈不撓。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可它似乎打定主意不讓我得逞。它是那麼咬緊牙關,滯重崎嶇。好幾次,我幾乎都灰心喪氣了,我對自己說:算了吧,它不願你打開它。我終於還是沒能放棄。我咬着牙堅持着,一點一點、一寸一寸地往前挪,往前挪……直到它終於“嘩”的一聲,豁然敞開。天哪,我看見了什麼!人頭攢動,鬼影幢幢,你來我往,哼哼哈哈——這隻小小的旅行包里,原來裝着我心裏的全部故事,全部人物!以及全部疑惑?看見我,這些新交故舊也都一激靈,好像頓時獲得了生命。他們開始自報家門、哼哈有聲地一一跳出旅行包。第一個出來的是精瘦生硬的蘇慰人。她的嘴一張開,我就想起她的著名台詞了,那曾經令我目瞪口呆的台詞是:女人渴望被強姦,女人天生就是婊子!她果然尖銳地、一如既往地蹦出這句話。這使我再次愕然。接下來出場的依次是:葉易初、關厚文、伍必揚、達春光……他們也都各有台詞。葉易初依舊是道貌岸然振振有辭,她的台詞近乎指天發誓:這是愛,不是其他,這是愛!關厚文則一副正襟危坐、義正辭嚴的派頭:你是首當其衝,躲閃不得啊,你必須駭世驚俗,駭世驚俗!伍必揚那狹小深長的眼睛也從旅行袋裏鑽了出來,他的做派你曾經那麼熟悉那麼厭惡,現在他再次口吐狂言了:我說你白你就是白的,我說你黑,你就是黑煤球,黑木炭,黑非洲!達春光的聲音依舊鏗鏘昂揚,擲地有聲:我將遺棄那個女人,而不是自己的國家——我愛藝術勝過一切!……現在,塵埃落定了,每個角色都自報完畢。他們,他們這些奇妙的客人似乎很善於四海為家,落地生根,只見他們朝我眨眨眼,算作招呼,就大搖大擺、各司其職地在我凌亂而空曠的房間裏遊盪起來。不用說,我驚喜交集。他們,這些有的製造了我有的被我所製造的人,他們竟然以這種方式在我面前閃現。他們是不滿意我始終將他們撇在一邊,急於登台表演,還是以此來打擊我的疏懶怔忡、無所用心?他們難道是試圖拯救我?而且,事情蹊蹺,當他們不僅在我房間走動遊盪,而且開始在我心裏抓撓掐捏,讓我隱隱作疼時,連我都逐漸糊塗起來了,我越來越不明白他們是紀實還是虛構?是杜撰還是寫真?是現實還是夢幻?唯一能夠認定的是,它們似乎聚集了我們生存的諸種素質,諸多片段,它們共同製造了我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