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皆過火,儘是癲狂(1)(圖)
《紐約時報》影評人對早期進口的一部功夫片有此怨言:“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當年的辱罵,竟變成今天的榮譽標記。那些張狂的娛人作品,其實都飽含出色的創意與匠心獨運的技藝,是香港給全球文化最重大的貢獻。
香港電影是電影史上的一個成功故事。20年來,這個約600萬人居住的城市,一直擁有全球規模數一數二的電影王國,所製作的影片數量,幾乎超越所有西方國家,輸齣電影之多,只僅次於美國。他們雄霸東亞市場,還斗垮毗鄰台灣一地的電影業。港片發行至西方后引發小眾熱潮(cultphenomenon),規模之大更是空前的。他們製作一部戲的成本,通常都與德國或法國相去不遠,但他們卻無歐洲電影所賴以存活的資助。香港有電影,只因數以百萬計的人要看。
過往20年,美國電影鯨吞全球市場,在某些國家,甚至囊括九成票房。但於同一時期,在香港上映的荷里活電影只有少數人捧場,所佔票房有時不到三成。全球賣座片登陸香港,亦往往慘淡收場。如《奪寶奇兵》(RaidersoftheLostArk,1981)不敵《人嚇人》、《十八般武藝》及《投奔怒海》,在當地票房中僅排到第16位。《誰陷害了兔子羅傑》(WhoFramedRogerRabbit?,1989)的票房只及《賭神》三分之一。直到1997年,荷里活影片才迎頭趕上,票房收益稍微超過港產片。有人認為這是本土電影產量下降,同時西方票價調高所致。
彈丸之地怎會把電影搞得這麼出色?個中因素可能關乎歷史與文化,但更重要的原因,卻在於電影本身。港片能滿足觀眾所需,源源不絕推向市場,不僅口味新鮮,而且生動刺激兼而有之。港片堪稱70年代以來全球最富於生氣與想像力的大眾電影。
影迷都各有所好,我的就有以下兩個。在胡金銓的《俠女》(1971)上集,俠士與俠女在**的一幕與東廠高手在竹林對峙。那絕非普通打鬥場面,他們離地二十尺,在半空翻騰旋轉,偶爾短兵相接(圖)。俠女縱身一躍,猶似蜘蛛般穿插於竹林之間,伺機俯衝將獵物殺個措手不及。除了出現空中飛人般的特技之外,這段武打戲的拍攝與剪接竟然敢於採用不透明手法,雖然每一畫面構圖都經細心設計,但剪輯後鏡頭都變得稍縱即逝,高手的出色武藝僅能管窺一二,其感染力之計算精確,相信愛森斯坦與黑澤明也會佩服得五體投地。
《俠女》的正邪雙方在半空大打出手
其次是徐克的《刀馬旦》(1986)。戲班女子(葉倩文)讓幾個朋友在閨房內度宿一宵,怎料父親早上跑到房中擾攘,眾友人惟有躲的躲,避的避。有藏身棉被下,也有在父親身後東躲西竄,更有爬到屋樑上(圖)。每一個鏡頭都精心設計,層層遮掩,把喜劇效果推向極致(圖)。與《俠女》一樣,稀奇古怪的前提能夠收效,皆因準確得驚人的手法。
《刀馬旦》:閨房鬧劇變滑稽默劇
《刀馬旦》:懸在半空的竹籃給碰得飛來飛去……
……竹籃忽地飛向鏡頭……
……快要再飛過來時,張國強跳出,捉緊籃子
香港電影也許煽情與縱樂,也集吵鬧與愚昧,血腥與怪誕於一身;但香港電影亦敢於破格,技巧純熟,訴諸情感亦坦率直接,因而贏盡全球觀眾的歡心。《紐約時報》影評人對早期進口的一部功夫片有此怨言:“盡皆過火,儘是癲狂”;當年的辱罵,竟變成今天的榮譽標記。那些張狂的娛人作品,其實都飽含出色的創意與匠心獨運的技藝,是香港給全球文化最重大的貢獻。最佳的港片,不僅是娛樂大眾的商品,更滿載可喜的藝術技巧。
電影大量生產之餘,怎麼還可以談藝術性?要解答這個問題,大家得先承認大眾娛樂儘管商業妥協難免,但真正的藝術性亦會存在;大家亦須同意大眾電影有其獨特美學,即塑造其形式與效果的一套作法;最後,大家亦要願意細心研究大眾電影,以明了其如何說故事,如何運用電影技巧。接着下來,我們就可以動手分析。
香港電影業擁有超過60年的歷史。上海電影公司在30~40年代戰火熾烈期間,都南下到這處較平靜的英國殖民地避難。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後,香港不久即生產了數十部電影,反覆嘗試了不同類型,包括喜劇、犯罪、家庭倫理、武俠及戲曲等,且國、粵語製作兼備。其中以大電影公司最多產,最值得一提的是邵氏公司,其“邵氏影城”猶如老式的荷里活製片廠(圖)。
邵逸夫與60年代一群邵氏明星合照
70年代以前,香港電影只發行到亞洲及西方的唐人街。西方人認識這些電影,都是通過連場誇張武打和以復仇為主線的功夫片。李小龍電影譽滿全球,更使人認定香港就只會製作該類型電影。但各地市場其後看膩了功夫片,香港本土亦湧現其他潮流,像前電視明星許冠文式的廣東方言喜劇。成龍很快亦耕耘喜劇功夫片,而且成為亞洲首屈一指的巨星。
到了80年代初,港片大都以粵語製作,而且,新一代導演亦開始登場。他們不是留過洋,便是電視台訓練出來的,不像老一派般囿於國內傳統。這些年輕電影人不再走功夫路線,他們轉拍黑幫片、神怪武俠片及現代寫實故事,不少作品更在電影節及海外影展中載譽歸來,代表作品如許鞍華的《投奔怒海》(1982)。這股“新浪潮”雖然沒有扭轉香港電影業大量生產的特性(不少年輕導演最後亦走進主流),惟其活力卻重塑了香港電影,使之成為既現代又獨特的一種本土大眾文化。
正當戴卓爾夫人要把殖民地交還中國之時,香港電影業正步入所謂黃金的10年,生氣勃發的影片大批湧現,不僅製作水平有了進步,還開拓了固有電影類型以外的其他可能性。1982年開始推出、賣座鼎盛的“最佳拍檔”系列,便是模仿“邦德片”(007)橋段,做出的粵語喜劇變種。成龍也重寫功夫片,改拍歷險故事(《A計劃》,1983)及城市警匪片(《警察故事》,1985)。徐克在如《上海之夜》(1984)等電影中,以敢於創新的風格、挖苦式的幽默感更新了較古老的程式;其民族史詩式電影《黃飛鴻》(1991),亦使歷史功夫片復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