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的真實(1)(圖)
顧錚誰都不會否認,周明的照片有一種務必清晰的果斷與把握全局的冷峻。任何事物,只要進入了周明的視界,就難以逃脫被清晰定格於膠片上的命運。他的凌厲的視線如同一把激光手術刀,在它鋒利地切入紛紜的現實世界的瞬間之間,現實中的一切都被不容分說地凝固於這片視線手術刀所劃過的切面上並轉化為照片這麼一種物質平面。周明的照片所呈現的往往是大景深之下的都市人的生存景觀。在大景深的籠罩下,都市現實的所有細節都以其強烈的存在感與鮮明的輪廓湧進他的鏡頭,呈現一種異樣的真實感。都市的現實樣態由這些細節構築起來,而按照城市生活本身的邏輯在現實中亂立山頭的種種細節也在他的照片畫面中佔據各種位置,肆無忌憚地強調各自存在的意義。它們往往相互說明卻又相互推翻,相互支持卻又相互獨立。這種情況就自然構成了周明照片的信息量豐富,具有一種滿足視覺閱讀快感的特點。周明的這種由豐富的都市生活場景的複雜細節堆砌起來的紀實風格,正好與中國社會20世紀末的社會與文化的轉型而來的實際變化相吻合。由於都市消費文化的形式與需求的多樣化,瑣碎、零亂就成為不可避免的結局之一。而都市現實也因此成為這種庸俗的瑣碎的犧牲品。簡潔被錯誤地誤認為是貧乏。因此,人們儘可能地通過大量佔有來顯示自己的成功或富有。而都市的外貌也同樣呈現這種特點。在周明的照片里,這種現實的瑣碎成為了一種標誌性的東西,展示並預示了當代都市生活不可避免的瑣碎、零亂。因此,當代都市生活的各種細節也堂而皇之地並且無法避免地進入了通過周明的照片里,顯示其某種合法性。可以這麼說,也許就是這種瑣碎、零亂,構成了周明城市攝影的強烈的現實感。如果我們僅僅停留在這個細節豐富的表面現象上面的話,應該說周明的照片已經足夠滿足我們通過照片了解世界的**了。然而,事情卻並非這麼簡單。照片是一個奇怪的東西,它並不是一種可以任由我們把握與解釋的事物。它有自己的存在理由與自己解釋自己的方式與特權。一旦你把它變成了照片這麼一張紙片,那麼你就必須冒它要獨步於世界並形成自身的意義的風險。人們發現,在有些時候,周明的這些細節過於清晰因而也就顯得過於真實的城市影像卻往往會背叛他與觀眾把握、了解現實的良好願望,義無反顧地走向了其反面,呈現一種虛幻的超現實感。結果,周明的許多拍攝自街頭的照片反而顯示出一種“假”來,由被他清晰固定的事實關係、各種細節所構成的畫面變得像劇照般地具有一種戲劇性,有時還呈現一種人為性。這種看上去似乎是人為導演的場面甚至還引起了周明的照片是不是擺拍的猜測。因為在街頭紀實風格的攝影傳統中,擺拍一直是一種大忌。因為它有陷攝影的“真實性”於不義之嫌。人們一直以為,照片中的一切應該是真實的再現,不會說謊。殊不知,其實這是攝影的意識形態使然。哪一張照片不是攝影者的人為選擇?無論是光線運用、拍攝角度、鏡頭選擇還是景別變化,哪一樣不是人為性的結果?在這種人為選擇面前,攝影的真實性從何談起?對於像周明這樣的志在展現都市人間生活圖景的攝影家來說,只要不以新聞報道攝影自居,擺拍與否其實已不重要。更何況他也沒有興趣去創造一個戲劇性的場面。我想,重要的倒是,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願望與意義的背叛。因為這才關乎攝影的真實性這個重要命題。周明初登中國攝影舞台時在20世紀90年代初。他那時的照片以上海市民生活的悲歡喜樂為主題,照片基調是一種樂觀與幽默,同時混雜些許善意的挖苦。他那時總是以一種冷靜而又不失幽默的眼光來打量發生在城市各個角落裏的人間喜劇。而如今,他卻已經不再為這種喜劇性的再現而動心了。他冷峻地面對人世滄桑,力圖從更深的層次上來把握這個世界。與他那時的照片相比,現在照片中的犀利已經成為一個誰也無法忽視的重要因素。這種犀利既造成了他的照片的情感溫度的下降,又獲得了現實深度的充分提升。這或許是許多人在有意無意間發現的周明的攝影的新變化。與他從前的注重發現生活的苦中樂不同,周明現在的照片似乎更表現出一種對現狀的中性把握。他逐漸擺脫了為情節驅使的興趣,而開始注意尋找一種更具有解釋可能性的不為情節左右的畫面瞬間。正是這種中性的畫面,為他的某些照片的從強烈的現實感向某種超現實感的過渡做出了準備。在周明的照片中,生活場景中的各種細節的雜陳堆砌使得它們的本來意義相互衝突,相互抹殺,給大量的偶然性造成混入畫面的機會。畫面中的細節繁多而無法構成一種可以自圓其說的明白單純的“意義”。而現實的統一性也就此悄然瓦解,要想尋找統一明確的“意義”的努力也變得無聊與徒勞。也因此,畫面開始出現了理所當然的背謬。這些細節既有着積極描述確認俗世的作用,卻又同時包含了嘲諷俗世的作用。它們既是現實的確實證據,又是現實的虛幻的反證。這種逼真的細節描寫既是對現實的肯定,也是對現實的否定並進而具備了超越現實的條件。正是這種背謬揭發了都市的日常性與都市的戲劇性甚至是荒謬性處於一紙之隔的狀態,而照相機則把這種並存疊合在一張紙上,產生了一種常態中的非常態感覺,使日常性與戲劇性相互包容。從尖銳而又明白的現實感暗渡陳倉到了曖昧而又明快的超現實感。而這種超現實感往往就是由這些經常顯得很是搶眼的細節所共同生產出來的。也就是說,這種種細節逸出了照片中正在發生的某個事件的進程而自己生產意義,它們各自存在的理由本身就生產了意義本身,使照片出現了各種意義系統。也許,這就是周明照片的這種超現實感的產生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