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洋房裏的沉着與自在(1)(圖)
文/沐海雲夜幕降臨了。白天艱辛勞苦、疲憊不堪的一個個可憐的心靈,這時也開始安歇下來。他們的思想也染上了一層柔和的色彩和蒼茫的昏暗。——波德萊爾這是一組人物主題的作品,具體而言,也就是書名所特指的“上海人”。拍攝的時間貫穿整個90年代。在技術的層面上,它們沒有過多可炫耀之處,35mm最普通的鏡頭,和人眼看到的一樣寬、一樣深;室內室外一律的自然光,不用閃光燈,未經任何特殊的暗房處理。陸元敏的攝影興趣是從自拍相開始的。從最初為自己留影出發,轉而選擇特定景物(如日出景色)為背景的生活照,他在攝影功用方面邁出的最遠一步,正是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以其自身熟悉的生活環境為依據的紀實攝影。“我一閉上眼睛,就聽到小孩子們在弄堂里拍皮球……我的半世人生,就在這裏度過。”攝影是輓歌式的藝術,照片把一些舊時場景抽取並凝固,以這種方式證明歲月無情。在某一時刻擊中陸元敏的,可能是一幕熟悉的場景、一個意味深長的表情、一組瑣碎的細節。如果你也擁有過這樣呼朋引伴的童年、成家育子的中年,如果你正在經歷或者已經離開,這樣可親可愛的一片故土,你一定不難明白為什麼這些黑白的光影如此溫情脈脈,心懷感激,純凈樸實又攝人心魄。正是這樣一種息息相關的情感,陸元敏帶着他的相機風雨無阻十年如一日地穿行在上海街頭,捕捉記憶和現實碰撞的瞬間,表達他對逝去歲月的追懷。至於“表情”,取決於陸元敏與那些拍攝對象的親疏關係。在這組作品裏,室內的部分多是攝影者本人的親屬朋友,室外的部分主要是他所熟悉的生活場景里慣常出現的人物元素。陸元敏從來不要求人們為配合他的攝影做出任何超越生活想像的誇張和改善;當然,如果被攝者主動提出在拍攝前更換服裝或稍加修飾,略顯刻意或莊重地面對鏡頭,他也不加干涉。陸元敏真正希望保持的,或許只是人物在那一時刻放鬆和自然的表情,它們同時恰如其分地成為體現攝影者本人對時間、生命、尊嚴、光線、質感和空間的理解的表情。細節的真實確在,則成為陸元敏作品中另一種隱蔽的力量。它們往往呈現為瑣碎不加修飾的狀態,而因為一種鮮明的不可抗拒的時代跡象而得以升華。人們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對紀實攝影真實性和時間性的探討。正如蘇珊?桑塔格所說:“世界的真實情況並不體現在它的影像中,而是體現在它的運轉過程中。世界是在時間背景中運轉的,因此對世界的闡釋需要時間。"陸元敏無需對此做出解釋,他只是實事求是拍下他自己被一霎那觸動的場景,可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背景不知不覺就進去了。那麼,陸元敏的真實就誕生於這樣一種無意設計的瞬間,也正是在這不知不覺的背景里,匿藏了過多的細節和真相,它們和時間一同凝固下來,既不是“一個人的詩歌”,也不僅僅是“城市的詩歌”,而是他這個永遠與他的拍攝對象渾然一體的人,靈魂與情感的顯影。作為1985年成立的北河盟群體中的一員,相對於當年的其他同伴,陸元敏的生活似乎一成不變。除了去年搬了一次家,他一直居住在市區中心的一條弄堂里,每天騎着一輛自行車往來於家和單位之間。而正是以這段距離為半徑輻射的地域範圍,成為他攝影生涯的主要活動空間。對於這種表象上的“處變不驚”,很容易讓人感懷於陸元敏的沉着和低調,從而在他樸實無華的作品裏看出無限延伸的“冷靜”和“深遂”。然而在一次不經意的談話中,陸元敏提到了作為他拍攝主體的這些城市居民:“他們的老人還在,年輕人想要改變並不那麼容易,那些年裏,他們內心也有很多矛盾……。”陸元敏並未迴避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面對外部激變,這部分在城市中數量巨大的人群往往會被理解為一種表象上的“故我”姿態,他們其實並非得以而又必須延續的居住環境、生活方式、人際關係通過某種“背道而馳”的視野被主流隔絕,或者被一廂情願地理解為對於過去時間的沉浸迷失。只有身在其中的陸元敏和少數攝影家清晰地意識到他們波瀾不驚的生活下暗流涌動的內心世界,他們的鏡頭裏既有對現實生活心懷感激的喜愛珍視,也傷感地流露出承上啟下的一代人瑣屑微渺地掙扎和等待。“我拍照都是為我自己,不是為什麼雜誌單位拍照片,所以很自由。”這樣直白的自我表述,佐以陸元敏90年代來以來一以貫之的工作情形——普通的攝影器材、熟悉的背景、放鬆的主客狀態、無象徵的環境取捨、未設計的主題線索、淡化處理的暗房技術……幾乎成為某種無聲的宣言。這時候,“寧靜和自由”的主旨凸顯出來,所有的技巧痕迹被盡量化解在所有的感受對象中,形成一種內向的,藏而不露的人格特徵。它們使人不禁聯想到美國攝影家柯特茲對自己終其一生事業的評價:“……我是一個業餘愛好者,我只想在今後的生活中保持一個業餘愛好者的狀態。攝影是從它的真實印記中得到美麗的。這就是我為什麼是始終戒備着專業攝影家所玩弄的伎倆和技巧的原因。”2002年冬天,(我得知姜緯和姜慶共兩位先生有意為陸元敏的作品集結成冊。而正是那個階段),陸元敏的作品開始被一些時尚媒體生搬硬套地用來標榜各種城市意向,讓人不無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