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綜合症》
《彼得·潘綜合症》
[001]
凌晨三點九分,冷清的咖啡廳里擺着兩杯熱可可。他聽寂寞唱歌,一個人喝。手機里躺着失魂字句已讀簡訊:
“不愛,也是一種愛。”
三分鐘后,手機再次亮起:
“陸峋,我們分手吧”
陸峋把咖啡杯端起又放下,手機屏幕暗下又按亮,終於抬手招呼趴在櫃枱上玩手機的服務員。
“客人,請問你需要再點些什麼嗎?”
“有酒嗎,就是喝完可以忘掉一切憂愁的那種。”
忘憂酒,還是孟婆湯?
[002]
陸峋今年二十八。他從二十一歲的時候就喜歡說自己是個快三十的老男人。說到現在,也的確快三十了。
快三十的陸峋還沒有一份固定工作,也沒有一個固定女朋友。他每天都睡到下午兩三點鐘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醒在一群垃圾堆里。
陸峋把這個被垃圾堆滿的房間叫做音樂人的溫馨小屋。他絲毫不在意東一隻西一隻、床底床頭皺巴巴的襪子衣褲。也無所謂地面書桌上到處都是亂七八糟的歌詞樂譜。
牆上貼滿披頭士甲殼蟲地下絲絨的海報新聞;書架上是《來自民間的叛逆》《地下鄉愁藍調》《此地無人生還》等搖滾方面的書。
陸峋看了眼手機,現在的時間是下午四點三十七分。他立即跳起來隨手抓件衣服往身上套就要出門,不過很快他又坐回床旁。
他被炒了魷魚。
他再也不用急急忙忙趕去雞排店上班,也不必擔心上班遲到被扣工資。因為他這個月的工資早被扣光了,並且老闆讓他收拾收拾東西趁早滾蛋。
陸峋覺得自己可能有抑鬱症。
之前有個男藝人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才自殺的,網上把“抑鬱症”這個話題炒的很火,專家不專家營銷號好事者無聊網民,所有人都對此事插上一腳不知真假胡亂普及。
陸峋記得其中一條,網上說患有抑鬱症的人會懶散不想做事記憶力消退,就像他現在這樣。
陸峋以前喜歡說自己老了,現在喜歡說自己得了抑鬱症。
狗屁的抑鬱症,騙小姑娘罷了。別說自殺,讓他拿個刀都手抖。
說起來可能很多人都不相信,自稱搞音樂的陸峋其實畢業於某所名牌醫學院,據說還是高材生。可惜他暈血膽小,上手術台握手術刀手抖臉色慘白,終於不能繼續外科醫生工作。
學醫的陸峋覺得自己可以棄醫從文,像魯迅也像郭沫若。可是他看不起那些糜爛不經大腦的爛作,也瞧不上大言不慚鬼哭狼嚎的雞湯。
他以為即便魯迅再世,能拯救現代文學也未必能拯救貪官污吏。陸峋喜歡給那些初中的小姑娘講:“這個社會已經沒救了。”在小姑娘困惑不解的時候,他又會說:“這個社會是浪漫的。”
高中生就不吃他這套了,所以泡高中妞兒的時候,他就說:“這個社會壞了。”社會上的小姑娘通常會叼着煙吞雲吐霧的配合:對,壞透了。
其實不管這個社會怎樣,都和他無關。
文人就是喜歡這樣,喜歡對和自己無關的事情胡思亂想,好像自己隨便想想真能讓社會有什麼改變一樣。
這樣想他就不棄醫從文了,他覺得寫東西的都是一群天真的傻逼。
他以前和一個語文課代表談過,他對那個女孩子的評價是:你他媽的真可愛。後來自然是分了。
陸峋喜歡長得好看的姑娘,索性他自己也長得好看。再加上晚上在酒吧里彈唱自己寫的歌,這樣讓他可以很輕鬆的泡到漂亮女孩,只是這樣的愛情終於不能長久,泡沫而已。
陸峋不在意分手,他從沒對任何人撕心裂肺,他只是寂寞。或者說,他只是找個人陪他一起打發無聊時間,甚至無所謂性別。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懂?”
當沈煜問他怎麼又分手的時候,陸峋用吸管喝着可樂這樣對他說。
陸峋不喝酒,他喜歡喝可樂。沈煜是他樂隊的貝斯手,是個胖子,有着很標準的啤酒肚。
沈煜說,只有小孩子才喜歡喝可樂,成年人都喝酒。
陸峋用吸管戳可樂里的冰塊,看都不看沈煜一眼,“只有傻逼的成年人才喝酒”。
沈煜無言以對。
不過沈煜走的那天,陸峋沒喝可樂。他喝了很多酒,趴在桌子上哭的像個孩子。
沈煜是陸峋樂隊裏最後一個人了。
那是前年的事情,沈煜說,他也要回家結婚了。
“男人是沒有夢想的,他們要賺錢養老婆。”
“那我不要老婆呢?”
“老光棍實在太慘了,我是要討老婆的,我媽想抱孫子了。”
“那你滾吧,孫子。”
[003]
陸峋養了一隻貓,是那種很高貴的異國短毛貓。
他不記得是自己哪一任前女友送他的了,可能是前前前前前女友,也有可能是前前前前前前前女友。
他不喜歡貓,而且他覺得這隻貓長的特別蠢。不過那些女孩似乎都很喜歡養貓的男生,說他有愛心是暖男。
於是這隻異國短毛貓就在陸峋家住下了,陸峋給她取名“長腿”,然而實際上這個品種的貓都是小短腿。
長腿前幾天發情了,每天天不亮就站在窗台上浪叫。這嚴重打擾陸峋一天十二小時的睡眠,所以他拎着長腿去樓下梨巷的寵物店。
梨巷裏賣花賣鳥賣金魚賣字畫賣古玩的,什麼都有。陸峋選了家叫“貓の屋”的寵物店,進門就喊,“我們家長腿發情了”。
店長是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人。他明顯是個真真正正愛貓的暖男,因為他看到陸峋手裏抱着的貓時眼前一亮。
“異國短毛貓?”
“好像是這麼個品種。”
“不是你的貓?”
“前女友送的。”
“前?”
“她結婚了,她老公不喜歡貓,就送我了。”
簡單幾句交流下來陸峋已經把長腿交到店長手裏。長腿剛被店長抱住就發出舒適嬌柔的叫聲,陸峋在心裏暗罵一聲色貓。
“做絕育還是配對?絕育有點可惜這麼好的貓,配對的話我們這沒有異國短毛貓。”
“隨便找只野貓給她解決一下好了。”
陸峋不耐煩地揮揮手,他覺得哪有這麼麻煩,戰鬥民族妹子嫁台灣宅男的例子又不是一個兩個。
店長蘇晏終是捨不得這麼好的貓。他問了幾個同樣開寵物店的朋友聯繫了一隻異國短毛貓和長腿交配。
長腿被那隻雄貓壓在身下叫的像嬰兒的哭聲一樣,不知道是爽的還是難受。陸峋看着,覺得那隻公貓太丑,配不上他家的長腿。
“貓做這種事情爽嗎?”
“不知道,發情很痛苦,做愛也不舒服。”
陸峋看了看在交配的兩隻貓,想了想之前那些被自己壓在身下的女人。有的時候,他覺得普通老百姓演戲遠遠好過那些大屏幕上專門學表演的演員。
人類太虛偽了,小學生都會撒謊騙人,長大以後學着怎麼撒謊騙人不被拆穿。莎士比亞說“成功的騙子不必再以說謊為生,因為被騙的人已經成為他的擁護者”。
生活在謊言編織的世界,只有動物才最真實。
“回頭給長腿做絕育吧。”
“隨你,你是貓主人。”
陸峋出寵物店的時候在巷口看到一個漂亮女人,那女人穿的和韓國女明星一樣,這讓陸峋忍不住上去搭訕。
大概和長腿一樣發情了,陸峋事後這樣檢討自己。
“姑娘,等人?”
女人沒有理他,只是往旁邊移了兩步,陸峋得寸進尺,“等男朋友?”
張狂點的女人這時候應該會瞪他一眼大罵關你屁事,可這顯然是個有修養的女人。
她不理陸峋,希望對方可以自討沒趣的離開。可陸峋從來不是什麼會自討沒趣離開的人,他靠在一輛不知道是誰的車上,朝女人笑。
“打個賭,你男朋友十分鐘內要是不來你不如跟我。”
第九分鐘的時候,女人的電話響了。
“喂,親愛的,我有點事,你打出租車吧。”
女人還沒來得及講話,對面就掛了。
陸峋假裝看風景四處張望,卻用眼角餘光看到女人的眼淚止不住往下流。
“別哭啊,吶願賭服輸,現在我是你男朋友了。走,我請你吃晚飯。”
結果五塊錢一碗的鴨血粉絲還是女人付的錢,失業的陸峋身無分文。
[004]
陸峋真和余微在一起了。余微就是那天那個在巷口的女人。
陸峋也是和她在一起之後才知道對方居然是本市知名大企業的千金。
那個打電話讓他坐出租車的男人是她的未婚夫。不過現在,“未婚夫”這個稱謂前面,或許得加上個“前”字。
余微父親知道自己女兒悔婚和一個搞音樂的流氓在一起的時候,氣的罵她瘋了。
其實陸峋還是蠻希望余微的父親用錢砸在他臉上,讓他離自己女兒遠點的。可惜沒有,余微的父親罵完自己女兒瘋了之後,就出差去別的城市談生意了,而她的未婚夫,也表示尊重她的選擇。
陸峋去寵物店看長腿的時候忍不住和蘇晏吐槽自己第一次見到這麼開明的家庭。
蘇晏表示,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像陸峋這樣的人。
和余微談戀愛的陸峋不得不給自己找一份安穩工作。因為他騙余微自己搞音樂只是愛好,實際上是個收入穩定的白領。這大概就是余爸沒對他趕盡殺絕的原因。
陸峋只有在雞排店服裝店打工的經驗。不過,憑藉他強大的前女友陣容,還真給他找了個坐辦公室的工作。
那是家外貿企業,缺個翻譯合同的。
陸峋作為一個醫學院的高材生,英語八級妥妥不是問題。那些長的不是人背的醫學單詞他都過目不忘。
擁有穩定工作的陸峋過得很不開心。他每天早上八點就要起床上班,在辦公桌前一坐一天,下班還要和余微例行約會,根本沒時間沒精力再去酒吧唱歌。
男人是沒有夢想的,擁有夢想的都是少年。
他的房間被余微收拾的很整齊。這讓他早上起來要在地上找半天襪子才想起來都被余微收進抽屜里。
陸峋開始失眠。一個曾經一天要睡上十二個小時的男人,開始在晚上睡不着覺。他害怕,害怕自己變成爸爸媽媽要求的那樣。
找個安穩工作,娶個老婆,買房買車生小孩。然後教育小孩,送小孩上補習班,再中考高考上大學,出來找份安穩工作娶個老婆,周而復始。
陸峋很害怕,害怕的睡不着覺。他發現自己有可能真的是老了,老的像他樂隊裏所有離開他的隊友一樣,老的就快要有一個家。
他是真的害怕了。
以前他和鼓手老呂聊天,聊到自己是離家出走。他對老呂說,“要達到爸媽的要求好難。”
老呂告訴他,“可是我們不知不覺變成他們要求那樣。”
陸峋不說話了,第二天,老呂就走了。
老呂說,“男人嘛,總歸身不由己,不像你,你還年輕。”
你還年輕,或許你可以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但我不行。
“我老家在南方。”陸峋把蘇晏約出來擼串兒的時候這樣和他說,“我離家出走的時候告訴他們,我是永遠不會回去的。”
“然後呢?”蘇晏看着陸峋把可樂當酒一樣灌,一邊吃辣,一邊喝刺激性飲料大汗淋漓和他說話。
“我想他們了。”
陸峋這句話說的很輕,伴隨可樂燒烤一起咽進肚裏。他有自己的脆弱,但他又覺得自己矯情,終於只是低頭吃東西,不再說話。
離開的時候,陸峋問蘇晏:
“怎麼沒見過你女朋友?”
“沒有這種東西。”
“快三十了沒女朋友?”
“不喜歡女人。”
陸峋看蘇晏,良久才開口,“有女人太累了,我也不喜歡。”
余微想和陸峋結婚。她本來就是要和他未婚夫結婚的,如果陸峋沒有出現。現在陸峋出現了,她想和陸峋結婚,可是陸峋不想。
他害怕。害怕有個家,害怕結婚,害怕成為父親,是不是全天下所以男人長大,都會不知不覺變成父親模樣。
變成古板不知變通、固執堅持自己死要面子不認錯、成天板著臉教育小孩說都是對他好的父親,所謂大人。
“你為什麼要結婚,想要小孩嗎?”
“陸峋,我已經二十七了。我不再是個還相信愛情的小姑娘,我想有個家,我想有個避風港,你懂嗎?”
陸峋不懂。
他不想懂,也不想有個家。他自己還是個孩子,他不知道再有一個孩子他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呢,兩個孩子大眼瞪小眼誰也拿誰沒辦法,誰也不知道要怎麼照顧好自己。
很多人都知道陸峋是離家出走來到這裏,可他們都不知道陸峋為什麼離家出走。他們覺得叛逆期的少年離家出走也就那麼回事。
孩子總歸是孩子,不管走去哪裏都要回家。
實際上陸峋還有個未婚妻,青梅竹馬的那種。兩個人也算是情投意合,可是陸峋不想那麼早就被婚姻束縛,所以他選擇了離家出走。
可是不管怎麼樣,孩子都是要回家的。離家的孩子總歸是要回家的。
陸峋在自家樓下忽然抱住送他回來的蘇晏。他說,“蘇晏,我想我爸媽了。”
[005]
余微和陸峋分手了,她要和她的前未婚夫結婚。就是那個對她不冷不熱毫無感情的男人。
余微說,如果能嫁給愛情,是她幸運。如果不能,有個家也很開心,因為她不再年輕,她需要一個家。
和余微其實陸峋一點也不難過。反正他的前女友們也差不多都離開他去結婚了,留他一個快三十的老光棍獨自一人。
沈煜說的對,老光棍太慘了,可被婚姻約束也太慘了。
人活着,好累,太累了。
陸峋給蘇晏打電話。
“喂,照顧好我的貓。別做絕育了,還她自由吧。”
“你要去哪?”
“不知道,桃花源或者牢房吧。”
“喂,喂!”
後來蘇晏再沒聯繫上陸峋,也再沒見過他。而長腿在生完貓崽后就頭也不回的越獄了,蘇晏眼睜睜看着她走出寵物店,沒有阻攔。
“他們都自由了。”
你也自由了。
醉墨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