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言昭華一手撫着喉嚨,沒有說話。言昭華生得鍾靈毓秀、粉雕玉琢,小小年紀便嬌美異常,端的是皓齒星眸、花容月貌。聽府里的老嬤嬤說,她的模樣與早年逝去的娘親十分相似,都是杏眼櫻唇、烏髮雲鬢,雙瞳剪水,就算瞪着人也自帶一股我見猶憐的嬌弱,再加上她是長寧侯府的嫡長女,自小便受尊養,更像是雪玉堆砌成的人兒,沒有半分心眼,純凈如水。
模樣還是那個模樣,可不知道為什麽,被言昭華這麽盯着,紅渠突然生出一種芒刺在背的感覺來,看着似乎跟從前一樣,但又覺得十分不同。
一夜的高熱並未損其容色,些許的憔悴讓言昭華看着更加惹人心疼,紅渠見她神情嚴肅,便如往常那般,想伸手去撫一撫言昭華的頭頂。
言昭華今年十二,正是對世事懵懂之時,她會說話、不刻意討好,意外博得這位嬌生慣養大小姐的賞識,將她當姊姊看待,言語中還頗為尊敬信服,這讓紅渠得意了不少時候,也漸漸的養成在言昭華這個長寧侯府大小姐面前裝長輩的習慣,可讓紅渠沒想到的是,這一回她卻是嘗到了失敗。
言昭華像是隨意一擺手,正好將紅渠的手給隔開了,兩人對上目光,言昭華的目光有些冷,冷得讓紅渠有些害怕。
這樣的目光,紅渠從來沒有在言昭華身上看到過,更別說此刻她唇邊還勾起一抹陰詭的冷笑,彷佛一夜之間,從前那個天真善良的大小姐就脫胎換骨……長大了?
房間外,回字紋的棉簾給掀了開來,長寧侯夫人謝氏一臉擔憂的走了進來,紅渠趕忙退到一邊去給謝氏行禮。
謝氏今年還不到三十歲,生得頗為端莊,月眉星眼,微微向上吊起有些精明,不過她瞧着言昭華時,嘴角始終帶笑,眼裏有說不出的溫柔,算是個薄粉敷面的豐茂美婦,如今正直青年,看着竟絲毫不輸那些十七八歲花兒一般的姑娘。
前侯爺夫人,也就是言昭華的生母謝薇,生了言昭華之後沒多久就懷上了言昭華的弟弟言瑞謙,身子沒調理好就強行生子,生完孩子大出血,死的時候才十六歲。
謝家又將謝嵐以繼室的身分嫁進長寧侯府,謝氏也挺爭氣,嫁進來沒多久就給長寧侯言修生下了一雙平安康健的兒女,並成功從鬼門關挺了過來,從此奠定了謝氏在言家後院的主母地位。
謝氏嫁進長寧侯府後,言昭華就是由謝氏撫養,對言昭華來說,謝氏是她的姨母也是嫡母,要說她對謝氏沒有感情是騙人的,所以從前的言昭華對謝氏相當信服且尊敬,可以說是一心一意的對謝氏付出,把謝氏當做她的親生母親一樣對待,把謝氏的一雙兒女當做嫡親弟妹,連親弟弟言瑞謙都比不過他們。
而謝氏對言昭華從來都是春風拂面,口中無半點責難之言,府里的好東西全都緊着言昭華,就連她的親生兒女,有時候得到的東西都沒有言昭華多,久而久之,也就麻痹了所有人,讓人覺得謝氏是個好之又好的嫡母。
可事實又是如何呢?她用毒毀了言昭華,讓她良緣葬送,一輩子都活在病痛之中,最後只能嫁給旁支里的遠房表哥,原想安靜度日,可謝氏卻還不放過她,利用身分干涉她後宅之事,讓她日日疲於應對,苦不堪言,最後熬光了精力,抑鬱而終。
沒想到她又回來了,看着謝氏那滿臉焦急的模樣,言昭華心中冷笑。
只見謝氏穿着一身朱紅蜀錦勾寶相花紋衣裳,頭上挽着同心髻,戴着鎏金穿花戲珠的珠釵,耳朵上綴着一對金鑲紅寶石耳墜,這樣華麗的打扮讓她看起來明艷逼人,也讓人一看就知道,她剛從外面回來,還沒來得及換衣裳就過來看望言昭華了。
她一路走到了言昭華床前,不等言昭華起身行禮就急忙坐下,對言昭華說道:「可覺得好些了?怎麽忽然就病了,我這兩日也不在家,府里人沒個分寸,這時候才去告訴了我,幸好沒耽擱什麽,要不,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謝氏才二十五歲,本就不老,與言昭華說起話來親近自然,可誰又想到,這樣的親近自然背後,竟隱藏着那麽歹毒的心。
見言昭華不說話,謝氏又問:「可是還有哪裏不舒服,是不是覺得委屈了?這幫沒王法的奴才,竟敢怠慢了你,我等會兒去收拾他們!你要有哪裏不舒服就和母親說,想吃些什麽也別忍着,如今你病着,就是要吃龍肉,母親也想法子去給你弄過來。」
言昭華心中再次冷笑,面上卻是如從前一般恭順,嘴角虛弱的牽動起來,試着張口發了兩聲,但嗓子是真疼,疼得她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謝氏見了,趕忙讓人把太醫開的方子拿過來看,聽人說了言昭華的病症,才知道言昭華不是不說話,不是不和自己親近,而是不能,一顆心才放回肚子裏。
「我可憐的孩子,怎麽就染了這麽嚴重的風寒呢。定是屋裏的人伺候得不好。」謝氏眉眼一轉,轉到了紅渠身上。
紅渠嚇得趕忙跪了下來,說道:「太太息怒,是奴婢伺候不周到,房裏的事情一直都是染香和青竹負責的,奴婢才進房兩個多月,初來乍到的,有些話也沒法子說,前兒個大小姐要去湖邊玩,奴婢們該阻止的,誰知卻出了這亂子,奴婢該死,請太太責罰。」
言昭華喉嚨痛,發不出聲音,卻也不得不承認,紅渠的確是個告黑狀的能手,可恨自己從前居然被她蒙蔽。
「這麽說來,前兒個便是你隨大小姐出門的?」謝氏如是問道。
紅渠連忙搖頭,「不,不是奴婢,是……是染香。」
言昭華靠在靠枕上,反正不能說話,乾脆就回想起了前事,這一迴風寒差點要了她的小命,接連一兩個月都沒法說話,不只如此,這一回的風波讓她身邊的人全都受到了責罰,其中以染香受的責罰更重一些,好像被打了十板子,好幾天沒能下床,而其他人按照與謝氏的親厚程度不同,受到的責罰也不同。
其實那個時候的她是笨的,對謝氏沒有任何防備,要不然,光從謝氏處置她院子裏的人的輕重程度,就能看明白誰是謝氏的人,誰不是了。
謝氏一聽,立刻怒道:「哼,好個吃裏扒外的東西,若不教訓教訓,這些不開眼的奴才是不知道要好好伺候主子的,來人!」
隨着謝氏的一聲令下,大管事張平麻溜的站在門外候命,只聽謝氏道:「去,派人將大小姐院子裏的人全都聚在一起,這回出的亂子這麽大,染香是大罪,重打十大板,其他人你看着懲戒,務必讓這些吃裏扒外的東西知道怠慢大小姐是個什麽樣的下場。」
謝氏吩咐完之後,大管事張平領命下去,也順帶將紅渠給拉了出去。
說起來,張平並不是一般的管事,而是謝氏母家的遠房表叔,算是謝氏的陪嫁。從前在府里當的是二管事,後來老管事回鄉之後,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手,就讓張平擔了大管事的職務,侯爺信任謝氏,倒也沒有特意提出這件事來,所以張平這個管事才能繼續做下來。
轉過身來,看見言昭華毫無動靜的靠在靠枕上,一副事不關己的虛弱模樣,這反應讓謝氏很滿意,她嘴角勾起微笑,在床沿坐下,一派慈母模樣道:「你可莫要怪我多事,院子裏的奴才不整治不行,你越是寬容他們,他們就越是怠慢,這一回看護不力,下一回就不知會出什麽么蛾子了!母親這麽做,全都是為你好。」
言昭華心中冷笑,為了她好就把她院子裏的人全都打了,那今後還有誰會真心實意的替她做事呢?經過這一番迎頭痛打,誰都知道這府里作主的人是誰,只怕會越發怠慢她這個大小姐吧。
這些道理,也是言昭華長大一點後才明白的,可真到了那時,她才發現自己身邊再無人可用,悔之晚矣。
這時院子裏傳來了一陣混亂,張平的動作很快,一下子就聚集了所有在青雀居伺候的人,拿着雞毛當令箭,毫不猶豫的就當院處罰起人來。
言昭華表面虛弱,其實被子裏的手已經掐進掌心裏,她強迫自己冷靜,謝氏有意在她的院子立威,她就是阻止也沒有用,反而會讓謝氏對她產生防備,倒是可以趁此機會,看清她院裏到底有幾個是忠心的。
「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瞧你這虛弱樣子,母親心裏別提多難受了,待會兒我讓人去廚房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紅棗羹,快些將身子養好了,讓我的漂亮閨女變回來。」
說著這些親昵的話,謝氏還伸手在言昭華的額頭上摸了摸,若不是言昭華後來在她手上吃了不可挽回的大虧,她又怎麽能相信,眼前做出如慈母一般舉止的謝氏是那般陰毒之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