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一把破損的舊鑰匙(2)
韓寒的“小說”儘管像是小說,但卻與每年出版的大多數“小說”一樣,是名副其實的小說藝術之外的作品。這樣的“小說”與其稱之為小說,更不如稱之為文章,而韓寒的《三重門》就正是一部寫得並不是完全乏善可陳的長文章。舊式文人與新新人類的分裂正如同韓寒竭力強調的那樣,《三重門》的特色也正在於語言,具體地說是在於細節性的語言所產生的對日常事物的反諷和顛覆的效果。《三重門》中鋪天蓋地都是這樣的細節性的描寫。如:一會兒,生煎送上來,那生煎無愧“生煎”的名字,咬一口還能掉下麵粉來。那葯和人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了人的習氣,粒粒圓滑無比,要酌量比較困難。林母微傾着藥瓶,手抖幾抖,可那葯雖圓滑,內部居然十分團結,一齊使力憋着不出來。第二封遠自內蒙古,看得出這封信經過長途跋涉,加上氣候不適,又熱又累,彷彿大暑里的狗,張嘴吐舌——信的封口已經開了,信紙露在外面。信的正文一承內蒙古大草原的風格,長無邊際。其次,《三重門》中還調動大量閱讀經驗來加強反諷的效果。如:《孫子兵法·謀攻篇》裏說要包圍敵人就要有十倍的兵力,“十則圍之”,林母反其道而行,以一圍十,推翻了這理論。《孫子兵法·火攻篇》還說將領不能因自己動怒而打仗,又被林母打破,於是,林母徹底擊敗了這部中國現存最早最具影響力的軍事理論著作。林母小心把藥丸拾起來裝進瓶子裏,留下兩粒,囑雨翔吞服。雨翔平時上課時常像《閑情偶寄》裏的善睡之士,一到要睡的時候眼皮就是合不起來。為了使評說不至於空口無憑,我不得不引用這麼多原文段落。可以看出,《三重門》的成功正是建立在大量的閱讀之上的,包括通過閱讀而形成的觀察生活的習慣。我們不難想像,韓寒寫《三重門》時的閱讀經驗的儲備仍然離不開長時間的啃書本。這樣的姿態其實也是從錢鍾書和李敖那裏受到的潛移默化的影響。錢鍾書和李敖都是博聞強識的學問大家,他們的身上保留了很多文人對學問的喜愛。這種文人式的對待學問的態度,是一種把書本當作畢生之愛的可愛姿態。他們樂於把自己固定在書案前,長年累月樂此不疲,完全是一種遠離享樂的生活方式。它所需要的近似於獻祭似的毅力,對於一般人而言則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學識是錢鍾書和李敖文風的內在結構,而韓寒對於他們的文風的模仿,勢必要求他的閱讀儲備也要達到能夠駕馭這種寫作的程度。儘管韓寒屢次三番地聲明自己不怎麼讀書,這種掩耳盜鈴的解釋其實非常的可笑。當然,我們也盡可以相信他現在的確是不怎麼讀書了,因為他現在似乎已經呈現一種寫不動的狀態。一旦閱讀停止,這種依靠學識儲備的寫作方式很快地就會像漏氣的氣球一樣迅速地萎縮下來。在搖滾、動漫、電玩、時尚的消費大潮中成長起來的80后一代,已經很難把做學問當成一種真誠的生活姿態。做學問對他們而言可能是突發的昏厥、品位的炫耀、趣味的裝飾,或者暫時的需要。韓寒置身在這個浮躁的時代,永遠不可能把自己抽身而出,他喜歡視覺藝術,喜歡賽車,喜歡電影,喜歡搖滾,消費時代所有的享樂因素都在他身上有所體現。然而與大多數人不同的是,他努力學習的文風與他自身的追求發生了某種分裂,既是舊式文人與新新人類之間的分裂,也是清苦與享樂兩種生活方式之間的分裂。儘管他的寫作曾力圖把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融合到自己身上,但他越努力朝着錢鍾書、李敖的文風靠近,對自己生活的滿足感就喪失得越多越快。最後,當他發現自己將被兩個極端撕碎的時候,他少年時理想主義的夢想終於破滅,而重新返回到現實的環境中來。於是,他放棄了《三重門》式的寫作,而選擇了賽車作為職業。韓寒的失落無疑是消費時代下的一個隱喻,也宣告了一種生活方式對一種寫作方式的蠶食。四年以來,韓寒的寫作仍然以他寫《三重門》時期的閱讀經驗為本錢,從《三重門》、《零下一度》到《像少年啦飛馳》,到《通稿2003》,再到《毒》,語言的魅力逐漸地從他的文字中隱退,他像溺水者那樣失去了自己手中的最後一根稻草。《像少年啦飛馳》敘述了一個蹩腳的成長故事;《通稿2003》滿紙偏激、叫囂的聲音淹沒了一星半點可以稱作思想的東西;《毒》則更是印證了“坐吃山空”的境況;而新出版的《長安亂》,據我所讀到的章節看,也只是暴露了韓寒語言能力的繼續退化。所以,有人斷言韓寒的寫作一直停留在十七歲的階段,也並不是毫無道理。一個更尷尬的事實是,韓寒後來的寫作甚至連《三重門》的水準也未曾達到。這是一個浮躁的時代,一個快餐與方便麵的時代。寫作者在這個時代面臨的境況就如同《城堡》中的K一樣,永遠在一種難進難退的膠滯狀態。寫作的技術性越來越強,小說被成批成批地生產出來,又被成批成批地消費掉。寫作與炒作交媾頻繁,小說成為了名副其實的商品,而韓寒似乎為這種商業化寫作提供了一個切實可靠的模本。個人言說的流失——韓郎才盡曾幾何時,風光無限的韓寒在新一批崛起的“80后”寫手中成為了鄙夷和批判的對象。新一批寫手在韓寒的身後迅速地成長,與韓寒相比,他們的寫作式樣更為豐富,表達內容也更加的新鮮。這裏既有表達另類生活方式的特立獨行的春樹,也有以暢銷為寫作目的、炙手可熱的郭敬明,儘管他們的寫作也帶有濃重的商業元素,但是生活方式與寫作方式在他們身上已經形成了一種統一的關係,而不再是分裂與抵觸。此外,“80后”中還有一批真正有實力的寫手,像李傻傻、小飯、蔣峰、小村、啞孩子等人,他們的寫作在注重語言的同時對小說的理解也更加的深刻。他們的寫作儘管還有許多模仿的痕迹,但是其觸角已經深入到了寫作的更為核心也更有希望的內層空間。他們像暗流一樣潛伏在這股“80后”寫作的大潮中,卻最具備成為澎湃波瀾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