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脩(中)
時光如梭,轉眼已近上巳節(1)。
這一天,白姬收到一封太平府發來的邀請函,上面附着一枝帶着露水的芙蓉花。
白姬打開信函,看了看,笑道:“明天上巳節,太平公主在芙蓉園邊的別院裏舉行流觴曲水的詩宴,很多文人墨客都會參加,軒之要不要一起去湊熱鬧?”
元曜道:“好呀。小生想把司風也帶去,他也學詩賦那麼久了,正好可以試試在流觴曲水上跟大家切磋一番。”
白姬笑道:“可以。”
離奴急忙道:“主人,離奴也要去,去年斗花草(2)斗輸了,今年離奴鉚足了勁兒,一定要贏。”
白姬笑道:“可以。”
三月三,上巳節。
曲江池,芙蓉園。
上巳節是一個非常熱鬧的節日,長安城裏的文人雅士、貴婦淑媛都會出門參加各種活動。貴婦們喜歡去郊外踏青尋芳斗花草,文人雅士們熱衷於曲水流觴,吟詩唱酬。
白姬、元曜、離奴、司風一大早就乘馬車離開西市,去往曲江池。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一路上行去,只見桃李芬芳,嫩柳垂波,寶馬香車滿路,遊人如過江之鯽。
太平公主的別院位於曲江池邊,佔地有半坊之大,從江中自引一道水渠入宅,十分豪奢華美。
白姬、元曜、離奴、司風下了馬車,由綵衣婢女引入豪宅之中,穿過瓊樓玉宇,亭台樓閣,直往後花園而去。
太平別院的花園依江繞石而建,遍種奇花異草,芳菲蔥蘢,一個一個雅座沿着一條清澈見底的彎曲流水排列,桌案上放着美酒佳肴,筆墨紙硯,正適合舉行流觴曲水的盛宴。
花園入口處,有一片玉璧般的碧綠池塘,池塘邊擺放着三尊博山香爐,香爐里燃燒着名貴的犀香,有綵衣婢女手拿木舀,替入宴的客人們舉行祓禊(3)儀式,臨水除垢,祓除不祥。
白姬、元曜、離奴、司風在池塘邊舉行完祓禊儀式,就被引路的婢女帶入了宴會之中,在座位上坐下。
白姬落座,見桌案上有美酒,就自斟自飲起來。
元曜落座,四處一看,太平公主還沒入席,但是賓客已經來了多半,看打扮都是些文人雅士,大家正在互相酬答,十分熱鬧。
離奴完全坐不住,等引路婢女一走,他就豪氣萬丈地衝去外面跟仕女們斗花草去了。
司風從沒見過這種宴會,有些局促不安,一想到一會兒可能要當眾作詩,更是緊張得滿頭大汗。
元曜安慰司風道:“不要緊,這只是一場娛樂的宴會,萬一流觴飄來,你實在不會作,還有小生呢。多欣賞別人的佳作,學習別人的思路,就不虛此行了。”
“嗯,先生。”司風放鬆了一些。
元曜見白姬在喝酒,不由得道:“白姬,你不要只顧着喝酒,萬一流觴飄到你那裏,你也是要作詩的。”
白姬笑道:“放心,流觴必定不會飄到我面前。軒之如果再啰嗦下去的話,我必定讓流觴次次飄到你面前。”
元曜冷汗,不敢再作聲了。
白姬四顧張望,道:“啊,靠蘭亭的那個胖子衣服顏色好討厭,看上去也不像有學問的樣子,待會兒讓流觴飄到他面前,讓他出醜吧。”
“白姬,不許捉弄人!”當然,因為怕流觴次次飄到自己面前,作不出詩賦當眾丟臉,小書生這句話只在心裏吼出來。
“軒之,你也來了。”一個溫和而熱情的聲音響起來。
元曜回頭一看,原來是王維。王維是元曜的表哥,本來住在京郊別院,桃核墨事件之後,就搬來了城裏,用心在仕途上。因為縹緲閣里瑣事多,元曜很少有空跟王維相聚,也不知道他仕途怎麼樣了,只依稀聽說他現在依附太平公主,在太平府里做幕僚。
“啊,摩詰,好久不見了。”元曜急忙站起身,熱情地招呼道。
白姬微笑頷首,向王維打了一個招呼。
王維笑着回了一禮,轉目望向司風,道:“這位是……?”
元曜笑道:“這是小生新收的一個學生,叫司風。”
司風急忙起身,向王維行了一禮。
王維笑道:“既然是軒之的學生,肯定有高才,一會兒必定有佳作。”
司風一聽,本來放鬆了的心又懸了起來,緊張得滿頭大汗。
王維和元曜寒暄了一會兒,互說了一下近況,約好改日一起踏青飲酒,就離開了。
正好這時,太平公主盛裝出席了,眾人一番見禮過後,流觴曲水的活動正式開始了。
流觴曲水就是一眾人沿着彎彎曲曲的溪水坐着,上游會有人在水裏放一個盛了酒的羽觴,酒觴順流而下,停在誰的面前,誰就取觴飲酒,並且賦詩一首。如果寫不出來,會很丟臉,另飲酒三觴以示懲罰。
為了防止大家事先準備好,賦詩的題目一般是現場擬定,今日賦詩的題目自然由東道主太平公主來出。
太平公主想了想,望了白姬一眼,道:“今日風和日麗,曲江水清,託了佛祖庇佑,本公主這新引的水渠恰好趕在上巳節前完工,可以逢此盛會。那麼,今日就以‘水’或‘禪’為題賦詩吧。”
眾文人墨客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什麼刁鑽古怪的題目,大家都不動聲色,挖空心思地琢磨起來。
流水以泛酒,羽觴隨波流,流觴曲水開始了。
司風緊張得滿頭大汗,不斷地在腦子裏構思有關水的詩。
元曜看着羽觴從上游而下,飄飄蕩蕩地浮在水中,打着旋兒停在了太平公主的面前。
元曜一愣,急忙去看白姬,只見她紅唇微挑,浮出一抹促狹的笑意。
這肯定是白姬搞的鬼,要太平公主第一個作詩,這麼短的時間內,她不一定能想得出來,搞不好會當眾丟臉。
太平公主從容地端起羽觴,思忖了一會兒,仰頭飲下美酒,吟道:“眾生自縛云何懺,一燈難除千年暗。舟行夢川醉塵相,採得蓮華醒后看。”
這首詩既有水香,也有禪意,眾人一聽,急忙溜須拍馬,叫好不迭。
“嘁!沒想到她最近在讀《六祖壇經》,早有準備……”白姬喝了一口酒,自語道。
下一輪流觴曲水又開始了。
這一次,羽觴轉來轉去,停在了王維面前。
王維拿起羽觴,一飲而盡。他望了一眼太平公主,吟道:“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太平公主不由得一愣,側頭望了一眼王維,眼神複雜。
眾人一陣沉默之後,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這是什麼詩?跑題八千里。”
“哈哈哈!摩詰,你這詩里一沒水,二沒禪,怕不是聽岔了題目!”
“紅豆?相思?摩詰,你是不是惦記着平康坊的哪位嬌娘呀?”
元曜不由得冷汗,替王維尷尬。可能是王維心不在焉,聽錯題目了吧,不然以他的詩才,水詩禪詩還不是信手拈來?
王維卻一點也不尷尬,他深情地望着太平公主,笑道:“我願自罰三觴。”
太平公主吩咐婢女道:“既然摩詰寫的是相思,本公主這酒壺裏正好裝了一壺相思釀,給他拿過去。”
王維笑道:“多謝公主。”
王維豪邁地自飲了三觴,雖然被眾人嘲笑,他卻似乎心花怒放。
白姬望了一眼太平公主,又望了一眼王維,若有所思。
流觴曲水繼續進行。
這一次,那羽觴停留在了蘭亭旁邊的花衣胖男子面前。
元曜以為是白姬搞鬼,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白姬低聲道:“軒之,真不是我乾的,我還在琢磨太平公主和王公子的事兒呢。”
那花衣胖子名叫武攸暨,是武后的侄子,被封為千乘郡王。武攸暨學識不佳,卻湊熱鬧來參加表妹的詩宴,剛才搜腸刮肚也沒想出詩來,一見羽觴停在自己面前,嚇得滿頭大汗。
武攸暨顫顫巍巍地端起羽觴,雙手不停地發抖,他腦子裏一片空白,半個字也想不出來,神經緊繃到了極限,一閉眼暈了過去。
“哈哈哈哈!表哥太沒用了!”太平公主大笑起來。
一見太平公主笑了,眾人也都紛紛嘲笑起武攸暨。
“哈哈哈!武郡王這是文思太多卡住了,把自己卡暈了!”
“快扶他下去歇歇吧。哈哈哈哈!”
幾名綵衣宮女上來,在眾人的鬨笑聲中把武攸暨抬了下去。
註釋:(1)上巳節:俗稱三月三,是我國的一個傳統節日,這一天人們會赴水邊清洗,還會舉行踏青、斗花草、流觴曲水等活動。
(2)斗花草:一種古老的遊戲。每個朝代內容不同,唐朝時是互斗所採花草的品種和數量,多者為贏。
(3)祓禊:古代民俗,上巳節這一天在水邊舉行祭禮,洗濯去垢,消除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