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渴

“312億個吳小清，確實已經是一個文明。”來自高等文明的同步傳譯惟妙惟肖，長星的語氣中同樣滿是感慨。

“那麼現在，”好一會，長星才回過神，“聯邦和智體的爭端結束了？”

“是的。”吳清點頭確認。

“搜救隊和你們的任務算是完成了？”

“是的。”吳清繼續確認。

“接下來呢？吳小清和你們的新任務，是拯救你們自己這個文明？”

“可以這麼說，”吳清繼續點頭，但很快又搖搖頭，“不過不包括吳小清。”

“為什麼？”長星不太理解：“發生了什麼？”

“沒有發生什麼。”吳清搖搖頭，“作為炮灰藍本，從本質上來說，吳小清和我們這312億個複製體對聯繫，其實只是提供初始的數據模版，”

完全區別於在聯邦虛擬世界中被追捕時的彷徨和迷茫，此時，吳清的表情很冷靜，長星甚至能從中感覺到深沉的洞察：“但從我們誕生的第一刻開始，吳小清就對我們的遭遇和安危極其關注……被聯邦追捕，被送上戰場，直到終於進入談判階段，吳小清都在極力為我們爭取利益。”

“正因如此，”剛才的一幕幕記錄都證明了吳清的看法，長星相當認同，也更加不理解了：“所以吳小清肯定會全力以赴，幫助你們遷徙，建立文明才對吧？”

“吳小清當然願意，然而，”吳清搖搖頭，“身為吳小清的複製體，我們每一個心裏都清楚，吳小清從骨子裏就是一個極其重視‘義氣’和‘責任’的人，他會從骨子裏深深地感激將他從泥潭中拉出來的搜救隊，也會從骨子裏深深地關切着每一個他拯救過的文明。”

“這樣不好嗎？”長星更疑惑了。

“放在小範圍群體，或者是文明內部，‘義氣’和‘責任’當然好，可是……”吳清嘆口氣：“放到宇宙空間，對於拯救文明，並一直拯救文明的搜救隊成員來說，背負太多‘責任’，就太沉重了。”

“現在僅僅是拯救了四個文明，吳小清就已經有了不堪重負的徵兆，再增加312億個我們這種同根同源的沉重壓力……對吳小清來說，未免太過於殘忍。”

“已經到再增加一個文明就會崩潰的極限了嗎？”長星回憶了一下：“吳小清的狀態似乎沒有這麼差……”

“多加一兩個文明倒還不至於，”吳清搖搖頭，“不過，拯救我們這個文明，也同樣不是簡單地只拯救‘一個’文明。”

“嗯？”長星聽出了吳清的重音：“遷徙和安置312億吳小清，牽涉到了其他的文明？”

“很多‘其他’文明，多到超出你的想像……來吧。”吳清伸出手：“再跟我看看就明白了。”

“好。”長星再一次拿起頭盔。

“不，這次不用這個。”吳清擺擺手，再次伸手，將長星從地上拉起來，指着面前茂盛的森林，吳清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氣息：“這一次，我們可以親眼去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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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

好渴！

喉嚨里彷彿點燃了一把山火，乾涸的嘴唇已經裂出無數道細密的口子，腹部也一陣陣筋攣發痛。

好渴！

河流就在幾十步外，清涼，甘甜的味道彷彿就在唇邊。

大石狐卻一動都不敢動。

妄動的後果就在眼前。

透過長時間缺水而來回飄忽，模糊不清，甚至蒙上了一層血絲的雙眼，大石狐可以看到，幾十步的河邊，一隻麋鹿倒在血泊中，它的頭向著河流，修長而美麗的脖子終於放進了水面，卻再也沒有力氣飲上一口清澈甘甜的河水。

麋鹿旁邊，站着一隻母豹和她快要成年的兩個兒子，兩隻小豹分別從麋鹿被咬斷的脖子和肚腹處進食美味，母豹偶爾大口地撕扯下幾片肉塊，其他時間都在警惕地觀察着四周。

不行！不能過去！

死亡的麋鹿，三隻偏大型貓科動物危險的眼神和危險的體型，讓刻印在靈長類動物基因深處的潛意識強力報警。

不行！必須過去了！

只差兩個手指頭，大石狐就能像曾經部落中那些真正的男人那樣，度過兩隻手掌指頭加起來數量的寒冷和炎熱交替，如此漫長的人生，經歷和見識已經足夠讓大石狐知道，那些優雅而危險的貓科動物，進食完畢之後，很快就要進入到最安全的階段，到時候只要不主動招惹它們，這些飽腹的掠食動物，不太可能冒着受傷的危險再次主動攻擊其他生靈。

而最急迫的理由是，大石狐已經快兩天沒有真正意義上地喝過水了，他的妹妹也同樣如此，這一次機會再不趕緊喝水的話，他和他的妹妹，大石部落最後的兩個成員，極有可能撐到下一次機會出現。

大石狐努力撐開疲憊的，佈滿血絲的雙眼。

這是個艱巨的任務，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極限，讓大石狐的眼皮越來越沉重，好在馬上就要達到兩隻手掌全部指頭數量的經歷和經驗幫助下，大石狐早已抓了一小團荊棘放在手裏，將這些細小而尖銳的荊棘刺入大腿，既可以讓人因痛覺保持清醒，又不至於產生過多的血腥味招來危險的掠食生物。

同時，大石狐的另一隻手，也將早已準備好的幾片飽含水分的樹葉塞進嘴中咀嚼，這是非常危險的嘗試，雖然部落里足足活過了比手指頭和腳趾頭加起來都要多的冷熱交替的老人家教導，大石狐自己也有多次辨識的經歷，但每一次咀嚼這些似曾相識，又似是而非的樹葉，都是巨大的冒險。

只剩下兩個成員的大石部落踏到了滅絕的邊緣，已經沒有成本再冒險了。

一邊用原生態草本精華稍微補充一下水分，一邊用原生態草本精華配方刺激神經，大石狐努力張望着河邊的動靜，在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的時候，母豹和它的兩個兒子終於進食完畢。

母豹再次將尖銳的虎齒刺入麋鹿的脖子，吃力地將麋鹿剩下的部分拖離水面，兩隻小豹則跟在它的身邊，嬉鬧玩耍着一起回歸森林。

豹子們的身影在森林延向水邊的灌木帶中時隱時現，漸漸最終消失，大石狐深深呼吸着，等到確定豹子確實已經離開后，立刻從原本攀掛的樹上跳了下來。

躲在樹上的時候，大石狐一動都沒有動，但一跳下樹，大石狐絲毫沒有遲疑，他拚命地甩動着雙腿，以最快的速度沖向水面。

——最快速度的意思是，除了樹林裏橫腰生長的，不跳過去就必然會讓人摔倒的樹根藤條，又或者是戈壁上尖銳到過分，有可能會刺穿腳掌的石塊之外，其他從灌木中冒出來的荊棘，沙灘上粗糙的沙礫，大石狐都毫不猶豫地趟了過去。

蠻荒的世界沒有猶豫的空間。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哪怕是幾乎已經站到了食物鏈頂端的豹子，也只擁有幾次追捕獵物失敗的機會，為了最大化奔跑速度而進化出來的體型犧牲了體力儲備的空間，一旦多次追捕失敗，體力儲備消耗一空，立刻就面臨著巨大的死亡威脅，

就連豹子的容錯率都被壓得如此極限，身為失去族群的群居雜食動物，大石狐自然更沒有資格對任何行動抱以輕慢。

極限速度沖向水邊的最後幾步，大石狐連滾帶爬，一邊利用臨近水面的細密沙粒稍減速度，一邊抓緊這點短暫的時間深深呼吸。

雙腳終於踏進水面的時候，藉著最後的衝力，大石狐順勢向下栽，幾乎快要乾涸到極限的口腔，終於觸到了渴望良久的水源。

大石狐的嘴巴拚命張合著，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裏灌水。

竭盡全力增加水分儲備的同時，大石狐的雙手也沒有閑着，他的左手抓着半隻被剖開的，形狀有點怪，但依稀能分辨出大約是類似於地球原始葫蘆科的植物果實外殼，而他的右手，則抓着逃離即將覆滅的大石部落，拚命搶出來的一隻皮囊。——這是大石部落實力還算強盛時，從周圍其他部落奪取的珍貴戰利品。

一邊為自己喝水，一邊為妹妹裝水的同時，大石狐身體的其他部位也沒有閑着，他的腦袋不時調整喝水的方位，以便於他的雙眼時刻關注河面上的情況；他的耳朵高度警惕，時刻關注着四面八方的響動；他的身體和雙腿，早已擺好了最適合立刻扭身逃跑的姿勢；就連他正在不停裝水的手臂上的纖毛，也幾乎一根根地豎了起來，竭力地收集着空氣中傳來的信息。

真正的全力以赴之下，水囊和大石狐的肚子都肉眼可見地鼓了起來。——短短几次深呼吸的時間，兩者幾乎裝下了同等體積的河水。

完成這一切，大石狐立刻將身體和雙腿早已準備好的姿勢中的儲備動能變現，完成了從蹲下飲水到轉身奔跑的形態調整。

沒有意外發生的話，再有幾次深呼吸的時間，大石狐就可以遠離“水源”這種在蠻荒世界中，遠比任何沙漠、戈壁、凍土等地方都要危險的區域。

然而，“水源”之所以如此危險，正在於它永遠會有意外發生。

就在大石狐完成轉身，跑出第一步的瞬間，大石狐的耳朵聽到，他的身後，剛才始終平靜安寧，只有細細波瀾的河面，猛然發出了嘩啦啦的巨響；大石狐的纖毛也感覺到，他的身後，剛才彷彿連微風都停止了的空氣中，突然襲來一陣猛烈的氣流，

最讓大石狐無比確認的是，這個時候，大石狐的雙眼，已經可以從地面上，看見一道正從身後飛速沖向自己的巨大黑影。

大腦瞬間向身體的各個部位發送出最緊迫的信號和命令，身體的各個部位卻回饋出最可怕的結果：

不可能逃得過！

深深的絕望狠狠地攥住了大石狐的每一寸神經。

不！不！不！

強壓住回頭的生理本能，強壓住過度腎上腺素的僵直反應，強壓住巨大刺激的心理反應，大石狐拚命前沖，奔跑，轉向，翻滾，然後……摔倒！

不！

再也壓不住了，大石狐終於發出了絕望的嚎叫，他絕望地扭過頭，望向身後。

大石狐一定要在最後一刻看一看，是什麼奪走了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