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你呀,冷靜先,體諒體諒我這兩邊奔波辛苦的大夫,可好?」霉神苦笑一嘆。
懷財像是找到了能替她討公道的長輩,哇的一聲哭出來,涕淚縱橫,並且哽咽哭訴:「他、他們搶走我的孩子——梅先生你幫、幫我把孩子搶回來啦——」淚水大顆大顆掉,委屈得宛若一個搶輸玩具的毛娃兒。
「你現在自顧性命都不及了,哪有辦法分神去照顧孩子?暫交金玥夫人看護,她帶孩子經驗豐富,你大可安心,與鎏金好好休養才是。」霉神不確定她能聽進去多少,該說的話還是得說。
金玥夫人,財神的長媳,也是鎏金他親娘,自打丈夫羽化,她獨力扶養孩子,一個個拉拔長大成材,將孩子交給她,大可放心。
懷財確實聽得七零八落,但霉神那句「與鎏會好好休養才是」,不知怎地,卻特別清晰。
「鎏金……他怎麼了?」哭泣聲漸弱,她眼淚還掛滿臉頰,吸吸鼻,感覺身子一輕,被霉神打橫抱起,帶進了財神居。
「你親眼去瞧瞧就知道了。」霉神回答她。
他一路走了許久,穿廊越橋,分花拂柳,周遭景緻如何變化,懷財無心留意,方才乍現的力量有多驚人,此刻反噬的狀況便有多加倍,她整個人提不起半分氣力。
想問霉神,她這是怎麼了?可是好似連開口,都萬分艱難。
霉神卻彷彿具有讀心術,自然而然回答她:「早知道你廢柴,可龐柴到這等程度,我也是始料未及,本以為,能用藥丸子補補你的先天不足,誰曉得你肚子那崽子神力驚人,險些奪去母體精氣性命,若非鎏金輸以一半仙氣予你,你大概會成為眾仙界中,第一個難產而亡的神仙。」
她蠕了蠕唇,想問的話仍無法離口,霉神又道:
「他無事,就是心太急,全心只想護住你們母子,過度耗損仙氣,加上你血流不止,他注了不少血給你,我認為暫時把他帶回財神居,分隔你們兩人比較合適,他每每短暫清醒,便急着要見你,再這般不好好調養,你沒難產身亡,他都要陪產暴斃了。」
這兩種死因,在仙界,皆屬奇葩,足以立碑傳世的。
「我……」我想見他!我想見鎏金!她說不全話,但眼神如是說著。
「急什麼?這不正要帶你去?把你們兩個擺一塊,我一起診治也省事省勁。」
言方畢,霉神踏入一院落。
此處,同樣漫滿淡淡金霧,如薄透輕紗撩動,覆蓋眼帘,可越是前行,金霧自動散開,徐徐揭簾撥紗,更有輝光隨行,照亮前行之路。
他抱她進了一處闊房,屋裏擺設十分簡單幽靜,一室敞亮,玉石鋪地,房梁高聳,牆面巨大字畫筆鋒銳利、走勢流暢,似以利劍為筆,書一段凜冽劍訣。
書架擺放大量書卷,彰顯此房主人的勤學好讀,與書架同列一隅,卻是數柄神兵利劍。
六角窗並列,引入光線,几上一盆灑金冷玉梅,孤傲挺直,枝椏間獨獨一朵綻花,低低吐露清香,成為房中唯一柔軟景緻。
懷財同樣無暇細細觀賞,她一眼就看見內室大床,金鉤玉帶玄墨床幔,仙澤氤氳四周,正中央,閉眸沉睡的金髮青年,美得像一幅畫作,畫中人面龐精緻,俊美無儔。
霉神察覺到她的急躁,低低笑了聲,如她所願地加快步伐,將她擺上了床的一角。
懷財一沾床,便急着往鎏會身畔滾去,要看他的情況。
鎏金向來是個淺眠之人,身旁稍有動靜便會醒來,她這般的挪動都沒能擾醒他,懷財不由擔心起來。
霉神倒是一派輕鬆,說道:
「你後期妊娠能如此安穩,好吃好睡,你以為是你體質好嗎?全是鎏金替你扛着,你欠缺的底氣,他幫你補,當你睡得正香甜,可知他耗損多少仙息?他只差沒替你生孩子。」
一如凡人孕育仙胎,本就是賭命之舉,而且賭的,是七分的必死,懷財雖是提上來的神,本質比凡人好不了多少,仙資稀薄得慘不忍睹,懷上仙胎自然危險。
尤其,還懷上……這麼一個仙胎,未出世,已比母體強大數百……不,數千倍,胎兒自母體獲取養分,初孕時期影響不明顯,她仙力尚能支撐,後期,孩子越大,負擔越大,光憑她,如何能應付?
每一日,對母體都是一場劫。
她的劫,全是鎏金默默替她渡化,渡得她渾然不覺。
「他什麼都沒說……」她喃喃道,抬手撫上鎏金的臉龐,他睡得極沉,面色看上去倒很好,眉宇間亦無任何痛苦。
「為了讓他好好休養,我下了頗重的手,他應該還會睡上三日,他若不昏,仍一心想着替你渡氣,勸都勸不住。」這重手,霉神下得毫無歉意,不聽話的病人,就須采不聽話的手段治療。
光算算次數,她產下孩子已有六日,鎏金卻不下六十次想返回小破屋,忒不安分,霉神沒工夫和他好好說,直接動手比較快,一了百了。
知道鎏金情況無恙,她鬆口氣的同時,自責與心疼,也涌了上來。
他為她做的事,太多太多,而他,隻字不提。
她一直以為他很聰明,結果,也是個傻的。
傻傻拿命去保護她與孩子,不計後果;傻傻地默默付出,不求她償還,不索討回報……
懷財枕在他胸口,低低罵了他一聲笨蛋,睫上卻帶薄薄淚光。
忽而,門扉傳來幾聲輕扣,一名美麗婦人步入未掩的房內,手裏懷抱熟睡的嬰娃,步伐放得既輕且緩,就聽見霉神頷首后道了句:「金玥夫人。」
「我想,她一定很想見孩子,趕緊抱來給他娘親看看。」金玥夫人微微一福,舉止十分端莊溫雅,不帶女子慣常嬌嗲,倒顯當家主母威儀,可她面龐慈祥,淺笑懸挂,和煦若月光,毫不見距離感,高髻雲鬢間,僅添了一支金花玉步揺,高雅又不失貴氣,一身潔白雲裳,因染上金霧而泛有月暈色光芒。
鎏金的眉宇神韻,與金玥夫人最相似,不過金玥夫人並無一頭金髮,青絲黑若濃墨,懷財曾經遠遠見過她一面,在某個筵席上,未有機會交談過。
聽見孩子兩字,懷財強撐精神坐起,顧不得該向金玥夫人道謝,急於要看破財。
「這兩隻我診完了,皆無大礙,我去將自家徒兒領過來。」霉神起身告退,金玥夫人回之以禮,命婢女送霉神離去。
體恤懷財尚未恢復休力,金玥夫人矮身,將孩子安穩置於他爹娘之間的床中,方便懷財能觸碰到他。
肚裏揣着孩子多年,這卻是母子第一眼相見。
懷財難掩激動歡喜,小心翼翼輕觸奶嫩的粉頰,視線將孩子模樣瞧了又瞧,捨不得眨眼。
「孩子很乖,幾乎不吵不鬧,鎏金剛出生時也是這模樣,從不讓爹娘操心。」金玥夫人微微笑道,她對這孫子很是喜愛,這幾日全是她貼身親帶,幾乎沒片刻分開。
而對於懷財,鎏金先前撥了空,將窮神一家的故事告知長輩,雖說窮財兩家恩怨已久,並非對彼此一無所知,但財神一族所知道的,與鎏金口中道來的,又有那麼一些些不同。
那些不同,既細微,又殘酷,道來一段貧苦人的悲傷和無助。
若易地而處,換他們成為窮神一家,都覺得一紙陰狀,怒告財神瀆職,算是客氣了。
既然別人都對你們客氣了,你們又有何資格把對方當成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