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燉

亂燉

最不講章法而又最有滋味的一道菜,應該是亂燉。葷的素的,紅的綠的,全一鍋端了,大火熬煮。待到揭開蓋子,準保香氣噴鼻。省心又省力。幾乎可以無師自通的。按道理講做菜挺忌諱竄味的。但竄的味多了,就不怕了。反而能成為百感交集的一道美味,亂燉,相當於烹飪中的“混血兒”。血統雖雜,不夠純正,卻兼容並蓄地汲取了各方的精華。臘八粥好像也是此理。只不過鍋里燉着的是五穀雜糧,乃至各種乾果。說起亂燉,必想起東北。我在冰雪覆蓋的長白山腳下吃過一次亂燉,是借宿的農家用洗臉盆端上來的,熱氣騰騰,一桌人吃得直打飽嗝。那天只有這一道菜,卻跟參加了什麼宴席似的,胃裏裝的食物品種甚多:豬肉塊、丸子、鵪鶉蛋、粉條、大白菜、土豆、青椒、胡蘿蔔……好像還有雞骨頭鴨脖子什麼的。在我的胃裏面接着燉呢,全身熱乎乎的。我的肚皮,擱得下一部百科全書了,或百科全書的動植物分冊。從此以後,不管在哪兒,只要走進東北菜館,我都要點亂燉。從營養學的角度來看,亂燉很注意“全面發展”的。但它更吸引我的還是那種包羅萬象的口感。其實南方也有亂燉。只不過不叫亂燉。在我老家南京,它叫大雜燴。南京大雜燴與東北亂燉最大的區別,在於不擱醬油。有一種原汁原味的鮮。最初的亂燉,恐怕是餐館或貧苦人家將隔宿的殘羹剩菜攢在一塊回鍋加熱,以免浪費。一品嘗,發現味道更醇厚,更豐富了。這也相當於變廢為寶吧。雞尾酒是靠精心勾兌出來的。最初用雞毛攪拌,故名。亂燉,則不需那麼講究了。用菜勺在鍋里撥拉撥拉就可以了。亂,一般用作貶義詞。亂燉的亂,分明是褒義詞了。有一種無為而無所不為的意思。這正如散文的散,形散而神不散,很高的藝術境界。還有雜文的雜,並不是雜亂無章,非博學者不能寫也。魯迅就是雜文領域裏的大廚師,他能把天文地理、世態人情一鍋燴了。雜家可比專家要難當。讀後人編撰的中國古代文學史,由詩經楚辭漢樂府,到唐詩宋詞元曲,乃至明清小說呀什麼的,覺得像一鍋亂燉。但這口鍋可實在太大了。夠子孫後代永遠吃下去。有了這源遠流長的文學養料,作為中國人,在精神上應該是餓不死的。我還注意到文學史里較精採的那些章節。愈是在亂世,愈能出有深度的作品。即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或憤怒出詩人。亂世亦如亂燉,把文人們的才情與感嘆全熬煮出來了,不管你是豪放派還是婉約派,是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是隱於市還是隱於野,都逃避不了一次脫胎換骨的冶鍊。而這麼多風格迥異的作品彙集在一起,卻構成文學的盛宴。至今,我隨便舀一勺湯嘗一嘗,都感動得直咂嘴。看來文學並不怕亂世,如同真正的隱士並不怕鬧市。文學最大的障礙常常是秩序。盛世里出得最多的是歌功頌德的御用文人。他們的歌喉是很單調的。唉,文學的林子裏,怎麼能只有一種鳥呢。那能叫林子嗎?那是籠子。譬如那些駢體的漢賦,看上去詞藻華麗,對仗工整,其實是戴着鐐銬跳舞,很不自然的。即使遺留下來,也沒什麼營養價值。我讀着讀着,發現全是味精在起作用。它欺騙不了我舌尖的味蕾。以上是我就《亂燉》這個標題的“亂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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侃遍中華美食:《閑說中國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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