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食物(2)
若干年後讀到金聖嘆的名言:“花生米和豆腐乾一起嚼,能吃出火腿的味道。”我不由得想起了叔叔,以及他所“發明”的燒餅蘸麻油的吃法。看來美食家不見得是富人的專利。我還有個姨娘,特別會做紅燒龍蝦,每年夏天都要邀請我去她家吃一頓。這裏說的龍蝦可不是如今海鮮館裏價值千金的什麼澳洲龍蝦,而是江浙一帶盛產的長在河裏湖裏的淡水小龍蝦。用辣椒和醬油燒了,我一口氣能吃一大盤,直至面前堆滿剝下的蝦螯與甲殼。尤其是那蝦黃,在我的味覺中是人間最鮮美的東西。聽大人說河豚肉是最鮮的,但我估計也不過如此吧?總之,姨娘做的紅燒龍蝦,是我童年最難忘的一道大菜。前天我還在酒樓里吃到澳洲龍蝦。擺在酒席當中,威風凜凜,像一員披甲戴盔的老將。我家鄉的淡水龍蝦與之相比,能算微型小說了———或縮微景觀。雖然體形相差很大,我仍然從它身上看到了家鄉的龍蝦的影子———甚至還喚醒了童年的記憶。可惜我小時候,根本想像不到龍蝦也會有這樣的龐然大物。就像在一個週遊世界的人眼中,家鄉會變得小了。而在此之前,他曾經以為家鄉就是世界的全部。童年的食物,離我越來越遠了。即使能再吃到,恐怕已非原初的味道———至少,已非原初的心情。在似曾相識之外,它會給我贗品的感覺。或許,食物並沒變,而是我變了。以上是我童年的食譜(或是其主要的部分)。是否過於簡單了?但今天晚上,我實在一時想不起更多的什麼。僅僅這些,已經足夠我回味了。我是依靠這些平凡的食物而長大的。我以回憶的方式,來表示感激。我對它們永遠有一種飢餓———那是對往事的飢餓,對流逝的時光的飢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