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妃(2)
他的右手不自覺地彎曲了,他不知道那根紅線還在不在他的小指上面。無論郊遊出巡遊樂宴會,帝王的身邊跟着的總是年輕嬌艷的榮妃,帝王越來越聽信她的言語。短短三年間,當初叛變前朝的臣子們大多都被榮妃以各種理由勸說帝王處死了。其中有一個將領當年親手殺死了榮妃的母后,被扣以莫須有的欺君之罪被處以凌遲之刑,滿門抄斬。行刑的當日,帝王帶着榮妃去觀看整個過程。受刑的將領一直哀嚎着,他瞪着榮妃痛罵,你這個妖女,我咒你不得好死!榮妃嬌嬌弱弱地哭倒在帝王的懷裏,不住地顫抖,引發了帝王的憐惜之情,趕忙呵護備至,擔心她受不了這麼血腥的場面。可他知道,她是如何越過帝王肩膀,冷笑着看着那個受刑的人凄慘死去的,她的眼中燃着烈火,比極品的牡丹更加妖艷的復仇之火。也有朝臣曾經進言,讓帝王遠離前朝的未除之根,莫讓後宮妃子干擾朝廷。第二天,一道聖旨,那個臣子被賜毒酒自盡。臨死前,臣子憤然留下遺書,上書,此妖姬一日不除,本朝無太平也。至此以後,妖姬的名聲傳開了,她成了前朝皇族留下的鬼魅,陰魂不散地吞噬着當今的朝堂。夜涼如水,檐下掛着的燈籠在秋風中流下紅色的眼淚。他站在寢宮外看守,這是他的職責之一。他天天看着帝王擁着她走進那帷幕低垂的宮殿,然後用午夜的冰涼麻木自己的知覺。也總是在午夜時分,榮妃會一個人走出寢宮,坐到離他不遠的欄杆上,黑黑的長發披散下來,遮住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她在看什麼,不知道她是哭,還是在笑,他覺得冷起來。兩個人的空間,總用來彼此折磨。她沉默,他也沉默。有時她會走到他的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並不說什麼,只是伸手撫上他的眉頭。順着臉頰的輪廓慢慢下滑的右手潔白得近乎透明,微微顫抖着。月光滲進她的眼眸,在那一刻她變得脆弱無比,所有的悲傷和痛苦都映在她的眼睛裏。他想擁住她,但是他的雙手無法動彈。兩個人就這樣僵持着,最後總會以她的離開來結束。他知道,等到太陽出來時,她就又是那個妖艷而狠毒的榮妃了。右手的小指突然疼痛起來,像被細細的線勒了進去,再進去。第二年的冬天,榮妃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公主,帝王大喜,下令大赦天下,連續一個月,宮廷都處於狂歡之中。榮妃抱着孩子,偎依在帝王身畔,笑得幸福至極。就在有一天皇後到榮妃宮去做了例行的探視之後,初生的公主再也沒有了哭鬧聲,有人扼死了那個小小的孩子。榮妃看到孩子的屍體后就暈倒了,幾日未醒,好不容易讓太醫把她治醒了,她又整日地哭泣,悲哀欲絕。帝王震怒了,不顧群臣的反對,把皇后打進了冷宮。長發披面的皇后被侍衛拖進冷宮時還在大喊,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榮妃,你這個卑鄙狠毒的女人!沒過兩天,傳來了皇后在冷宮服毒自殺的消息,據說她死的很難看,眼睛都鼓了出來,嘴巴張得大大的,似乎死之前還在罵著什麼人。帝王聞訊,也覺得有些難過,厚葬了皇后。從此,榮妃成為皇后,從榮妃宮搬到了皇后居住的芙蓉宮。芙蓉宮內種滿了各樣的花,冬天時,庭院內開滿雪白的梅花。就在夜晚時分,他看見她穿着白色的衣裙坐在長廊的欄杆上,赤着兩隻腳,在空中搖來搖去。看到他,她微微一笑,將軍大人,陪我來坐一坐吧。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坐到她身邊。她靠上他的肩膀,就像多年前一樣自然,她的長發垂落到他的手上,有些冰涼。你知道么?她死了,我的孩子死了。她喃喃低語着。是我自己把她殺了。他的身體微微一顫,早已知道的答案卻在親耳聽見時有了真實的,震撼。她的脖子好細,好軟,我根本沒有用什麼力氣,她也沒有掙扎……可是我知道,她在喊,她在叫,她說,母親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榮妃說得激動起來,身體不住地顫抖着,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服,彷彿在驚濤駭浪中緊緊抓住一根偶遇的浮木。皇后也是我殺的,她死之前還在罵我,她說我是妖怪,她說我不得好死。我是妖么?我是么?我是人啊……不是么?榮妃緊緊抓住了他的臂膀,深深看向他的眼睛,期待着他的回答。沒有回答。帶我走,帶我走!昭!帶我走!幾乎是乞求的,她突然大聲地喊叫出來,紅色的淚痣顫抖着。他緊緊抱住了她,他知道他們的靈魂在慢慢腐爛,被蛀出了一個又一個的空洞,再也不能回到原來的整體。他安撫着她,就像多年前每當她傷心時,他做的那樣。他說,我在這裏,我在你身邊,冰洛,不要害怕,我在你身邊。猛地,她的身體僵硬了,她推開了他。冰洛?她重複。冰洛?她再重複。安平公主趙冰洛?她笑了。沒有冰洛,沒有……我是榮妃,我是皇后。沒有冰洛。她幽幽地轉身,走向芙蓉內宮。她的背影潔白纖細,柔弱而無助,芙蓉宮像是張開了大口的野獸,用黑暗將她慢慢地吞噬。他看不見她右手上那根紅線是否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