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人間的模特兒
文藝復興時代的到來,使千年沉冤的“異教女妖”維納斯得到平反,恢復了愛與美的女神的名譽,再度煥發出她固有的光彩。與此同時,模特兒也重返了人間。具有代表性意義的,就是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波提切利是意大利15世紀末的傑出畫家,他早年曾從他的老師菲利浦?利比學過畫。可以說,菲利浦?利比是最早在人間尋求模特兒的文藝復興時期畫家,而且此舉出現在他身上,其所具有的象徵意義也許比事情本身更為重要,因為他是一個沒落修道士,一個破戒僧,是超越神的世界的人。可惜他曾畫過的那些模特兒已無從考證了。不過,他那清新淡雅、秀美靜謐的繪畫風格對波提切利產生了很大影響。當然,成熟以後的波提切利是具有鮮明的個性和獨樹一幟的風格的。他的畫熱情洋溢,富有想像力,而且同時又喜歡象徵手法和某種擬古畫風。關於波提切利常用的模特兒在歷史上也留下了傳說。藝術史家們認為,《維納斯的誕生》中的維納斯的形象,帶有當時佛羅倫薩著名的美人西莫奈塔?卡茲塔勒的影子。這位美女16歲時就已嫁給佛羅倫薩的委斯普奇,不久又被當地統治者美第奇的弟弟朱理安諾看中並據為情人。在她22歲時,還在美第奇家舉行的選美會上當選為“女王”,不幸的是竟在第二年暴病身亡,真可謂紅顏薄命。不過,到底是“女王”,生得顯赫,死得輝煌。她出殯時不用棺槨,而是仰卧車上,全城人都前往瞻仰,觀后無不悲哀痛惜。順便提到,兩年後朱理安諾又遭其政敵暗殺而身亡。史家考證,除了《維納斯的誕生》外,《春》、《誹謗》等這段時期的一些作品都是西莫奈塔的面孔。《維納斯的誕生》和《春》是波提切利的代表作,它們都是為了裝飾佛羅倫薩貴族洛倫佐家族的別墅而製作的,這兩幅畫很可能取材於15世紀意大利詩人波利齊亞諾的長詩《吉奧斯特納》。詩中說維納斯女神從愛琴海中誕生,風神把她送到岸邊,季節女神在天地萬眾的歡呼聲中迎接女神的到來,並為她披上用天空明星裝飾的錦衣,路邊鮮花爭妍鬥麗。當然,這一切都源自希臘神話。如果說《春》渲染了一種熱鬧的場面,那麼《維納斯的誕生》則表現了一種詩的意境。作者儘可能減少人物和不必要的背景,使維納斯成為全畫的中心,在寧靜的氣氛中,女神站在飄浮在海面的貝殼上,左邊是花神和風神在吹送,使貝殼徐徐飄向岸邊,右邊是季節女神手持用天上明星裝飾的錦衣在迎接。畫中的維納斯是被藝術家當作美的最高形態表現出來的。世人對這種造型和精神內涵有一種解釋,認為維納斯的形象鮮明地體現了柏拉圖式的唯心主義美學思想。這種思想在當時佛羅倫薩文化界已佔據統治地位,並使波利齊亞諾詩中所設想的境界更為投合時尚。其實,希臘人所想像的女神是如同人一般地從海中誕生的,這隻不過是一個美麗的神話而已,但根據柏拉圖派的闡釋,它卻成為美的理念存在的象徵了。美是不能逐漸地或累積地從非美中產生的,就像維納斯不是從母胎中長起來的一樣。美是自我完成的,非人為的,無可比擬的。因此,從海中以成人之身浮現於世間的美神,是對於美的唯一正確的形象體現——這就是唯心主義哲學的解釋。也許這些理論有些晦澀,但它卻給我們分析波提切利這幅傑作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維納斯的誕生》也是作者內心矛盾和彷徨心理的真實寫照。這種心理與波提切利的特殊際遇是有密切關係的。波提切利出身於一個皮匠之家,他曾在首飾店當過學徒,後來學畫並取得成功。與早期文藝復興的一些藝術家一樣,隨着市民階級的興起,這些身世卑微的手工業者能夠以其才藝而躋身上流社會。維特柯亞著的《怪奇的藝術家》一書中記述了這樣一樁逸事:年輕有為充滿前途的畫家,是大家所樂於介紹女朋友的對象。有一次,波提切利正為一個商業公會的會議廳繪製畫作,得到了該會理事長的賞識,推薦給美第奇家族,並從此而青雲直上。一次,那位理事長出於關心,向波提切利提起婚姻之事,不料他卻這樣回答:“讓我告訴您前些日子發生的事情吧!我曾做過迎春的夢,可是悲傷不已,哭得驚醒過來。為了防止再做這樣的夢魘,我終於起了床,在半夜裏瘋狂地走遍佛羅倫薩市。”從此以後,這位理事長不再向他提及婚姻之事了。而波提切利也與文藝復興三大巨人達·文西、米開朗琪羅和拉斐爾一樣終生未娶,這也許算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一種奇特的現象。1475年1月,朱理安諾?美第奇為了招待他的這位心愛的情人西莫奈塔,在聖克洛齊廣場舉行了騎藝賽會。詩人波利齊亞諾歌頌朱理安諾的獲勝,並祝福他倆之情感永不泯滅,就以此題寫成著名的詩篇。而波提切利則設計了一幅朱理安諾所執的旗幟“女神帕拉斯”。波提切利以其鵲起的名聲成了美第奇宮廷的座上賓,並且頻繁地與人文主義者、作家、詩人等接觸而進入這個時髦的圈子。話再說回來,由於波提切利高超的藝術才華十分引人注目,因而當時的統治者美第奇極力想爭取他。儘管他沒有表示反對,但他又不願意輕易使自己的藝術被統治者所利用,這是矛盾心理之一個方面。另外,由於波提切利也受到柏拉圖式的唯心主義美學思想影響,因而其筆下的維納斯具有極其矛盾的意義。畫中的女神在那寧靜、幽雅背景的襯托下,顯得十分嬌弱和傷感,她秀美的面龐隱含的一絲哀愁,令人感覺到她心中的不寧。她似乎對來到這個人間並不感到愉快,有的是困惑與迷惘,使誕生的快樂在這兒轉化為凄切的情調。這種感傷的神情和秀美的姿態,為我們展現了一個複雜、矛盾而又富有詩意的畫面。人們可以清楚地看到,模特兒有着修長而纖弱的身體,輕盈而富於彈性,與站在貝殼上在海中漂浮的情景很和諧。尤其動人的是她那雙圓圓的、正在出神的大眼睛,既充滿了稚氣,又飽含着迷惘與哀愁。不過,耐人尋味的是,作者在世時有過什麼交往,也一時難以考證。所以,甚至史家認為這是一位未進過畫室的模特兒。作為一個富於想像力的藝術家,把一個宮中美人作為那位在波浪中誕生的女神的模特兒是很自然的事。即便真是只憑記憶或想像而將這位世間女子升華為理想美神,也還是說明畫家深邃的情感和高超的技藝。也許,這也是一種柏拉圖式的愛情的產物吧!而且,也是很符合作為模特兒的一種規範——典型、原型的。這類逸事在文學、藝術歷史上並不鮮見,詩人但丁也同樣創造過永恆的情人貝雅特麗采,但丁僅見過兩次現實生活中的貝雅特麗采,而且一次也沒有與她說過話。此外,據說彼德拉克的情人勞拉也一樣,詩人那樣熱情洋溢的詩篇都是憑藉他的想像而呈獻出來的。不管是西莫奈塔也好,維納斯也好,留給人們的印象是深刻的,給人的思考是複雜而多層次的。畫面中的維納斯既沒有古典雕像固有的莊重與矯健,也缺乏文藝復興美術的蓬勃朝氣——然而她也不是那種委靡不振的墮落形象。藝術家還儘力強調了她的秀美與清純。特別是那瀟洒飄逸的金髮和逾越自然比例的人體,更使畫面透露出一種浪漫主義的情調。而畫面人物那股感人至深的憂傷,也許本來就是現實生活中的模特兒的神態,是那位深居宮廷的美人在青春美貌和燈紅酒綠後面所隱藏的真實面貌;也許就是畫家對人世滄桑、感情沉浮的現實態度的一種不自覺的流露;也許,推得更遠些,站得更高些,把這視為面對着這個新的歷史紀元,人們依舊帶着中世紀的彷徨與哀傷更為貼切。正因為如此,這個形象貫注了強烈的時代特徵,以至被譽為具有青春活力的文藝復興精神的縮影,美術史上最優雅的**形象,甚至還有人把“她”稱為全世界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