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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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後,當駱章坐在陌生城市溫暖的秋日陽光中時,不免要回想一九九八年秋末發生在小鎮的那場地震。在人們的回憶中,那場地震是毫無先兆,驟然而至的。而其實徵兆就擺在所有人眼前,只是不被重視。駱章預感到了那場地震,他的預感再次顯示出神秘的準確性。為此他有點沾沾自喜,陳爽拍着他的肩頭說,你該去電視台播天氣預報,保證你去了,衛星就下課了。陳爽的話半是譏誚半是嘲諷。陳爽從來就不相信直覺,他從三歲上幼兒園,到現在讀了十四年,最大的收穫就是成了一個堅定不移的無神論者,他對所有的神秘現象都嗤之以鼻,對所有的未知事物都不屑一顧。於是駱章悲哀地發現他和陳爽之間最本質的障礙:他是一個開放心靈的理想主義者,對神秘好奇,對未知着迷;而陳爽則是一個固步自封的實用主義者,也許陳爽是在本能地逃避什麼,所以陳爽強迫自己只相信看得見摸得着的事物。陳爽又拍拍駱章的肩膀說,你都快趕上預言家了,那麼你給看看,我以後的命是好是壞?
陳爽的調侃刺痛了駱章,駱章咬緊了牙關,他的臉變得通紅,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我又不是算命的。小鎮裏最有名的神算子是兩個老瞎子,一男一女,一個巫師一個巫婆,所以駱章又補充了一句:我又不是瞎子。
生氣了?陳爽不開玩笑了。陳爽的臉色有點緊張,他還是着急駱章的。駱章的紅臉就慢慢地恢復常態了。生陳爽的氣么?不會的,他們是好朋友好兄弟,更是他心底不能昭彰的烙印,他怎麼會生他的氣?駱章堅決地搖搖頭說:沒有!他會生所有人的氣,生同學的氣,生父母的氣,生自己的氣,可是他永遠不會生陳爽的氣。陳爽不會懂得他對自己有多重要,他是他掙不開也不想掙開的羅網,是他逃不掉也不想逃掉的劫數。這種關係讓他隱隱地覺出了危險。他的預感一向百密百全,那麼這危險就是一個切實的存在,它潛伏在你的腳下,隨時準備絆你一根頭。
駱章不再為自己的未卜先知沾沾自喜了,他不寒而慄,巴不得從來沒有過任何念頭——但是危險!什麼樣的危險?危險真的潛伏在腳下嗎?避險的法門在哪兒?誰能指點迷津超度罪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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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駱章的日記里,高三生活是在混亂中開始的,那個叫星星的孩子在一天夜裏睡去后就再也沒有醒來。星星躺在大床的正中間,夜裏他躲藏在爸爸和媽媽的胳肢窩下,他親愛的爸爸媽媽用他們的體溫保持着他的體溫,居然在清醒的那一刻還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告別了這個世界。他媽媽照例給星星穿衣服,叫星星快醒醒。星星紋絲不動,雙目緊閉,嘴唇發白,他們這才意識到不對勁。當他們把星星送到衛生院時,醫生探了探星星的鼻息,又翻開星星的眼皮看了看,瞳仁已經擴散,他們遺憾地表示這孩子已經死了。
十八歲的秋天就是這樣到來的,在連綿不斷的細雨中,星星媽媽的哭聲肝腸寸斷。雨下了多久,星星媽媽就哭了多久,當她有一天不再痛哭了,雨也停了,彷彿那場秋雨就是為了渲染她的哭聲,以增強喪子之痛理應具備的某種凄涼和悲戚。
星星死了嗎?一天之前還親熱地叫他多多的人再也不會叫他多多了。駱章想起星星那蒼白但卻鮮活的臉龐,上面洋溢着天真而單純的快樂。星星轉動着他的大腦袋驕傲地說:我的病就快好了。病好了再也不會有人阻止他騎木馬了。駱章的目光朦朧了。死亡有時候是這麼輕巧的事,一場睡眠就可以帶走一個靈魂。這一年星星五歲了,讀幼兒園大班,人生對他而言連展開的機會都沒有,他惟一的樂趣就是騎在一匹木馬背上,在幻想中的草原策馬馳騁,穿過一條河,翻過一座山,向天空飛去。可憐的孩子,上帝帶走了他,他應該已經抵達天堂了吧?一顆星星就是一道魂。他短暫的五年時光是要揭示什麼嗎?駱章想這變化無常的世界,這變化無常的眾生,這變化無常的命運,向來路來,往去路去,無常是萬事萬物的狀態,對死亡我們無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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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高中生活比作一場戰爭,那麼高三無疑是衝鋒陷陣的決戰時刻。小鎮到處都在流傳這樣一個謠言:一九九九年是世界末日。一個誰誰誰在很多年前就寫了一本天書,他準確地預言到了海灣戰爭,比爾蓋茨的發跡,愛滋病的流行,他最後說二十世紀末年是世界末日。末世情緒滲透到人們的生活中,人們集體懷舊,已故的文化名人被重新從舊箱子裏翻出來吵吵嚷嚷地硬要排個一二三,鄧麗君的歌被電視廣播反覆放送,舊時代的旗袍經過改良重新招搖過市。一九九九年對駱章而言只意味着高三來了,它歪打正着地暗合了時間緊迫的倒計時。年級組長歷史研討組組長四十五歲的丁老師說:最關鍵的時刻就快到了,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的時刻就快到了,成龍飛天成鼠鑽洞的時刻就快到了,這時候才想哭?晚了!考場不相信眼淚!不過我有個好消息告訴大家,今年咱們直轄市繼續擴招,升學比率初步估計是一比二,也就是說只要你們抓緊最後的時間全力衝刺,你升學的機會就將大大提高。稱為直轄市就是這點好啊,國家政策就是要向你傾斜啊,北京的考生四百來分就上清華北大了,倒回去幾年,四百來分咱們連個普通專科都上不了,現在你們放心了,這樣的分數你們不用擔心上不了專科線了,即便上不了專科線也還可以上新高職嘛,也還可以圓大學夢嘛,也還可以出人頭地嘛!
丁老師口沫橫飛的鼓勁大會把同學們的熱情都**了起來,一個個摩拳擦掌意欲大幹一番。陳爽哼了一聲,問駱章,你覺得高考公平嗎?
高考當然是公平的。考場上只靠分數說話,差一分就是差一分,尊卑貴賤一視同仁。丁老師說,像國外一樣搞推舉制,看似公平,但那完全就是身份地位和經濟實力的比拼,除了作為吉祥物被特招的底層代表和特定種族代表,普通的窮人學生根本不要妄想跨進大學的門檻。而國內一切看分數,分數是改不了的,或許在招生的過程中有不公平的現象出現,國家和社會輿論不是也注意到這一點了嗎?考生檔案要上網,錄取工作要公開地接受監督,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高考當然是公平的,至少人類歷史發展到現在高考最公平的。
對此,陳爽的反駁可謂一針見血,他說你沒聽丁老頭另一個說法嗎?北京的考生四百來分就能上清華北大,憑什麼呀?就因為他們住在北京?北京人就要比我們高貴點?我呸!打着公平的旗號做最不公平的勾當,我痛恨高考!
陳爽的話印在了駱章的腦子裏。陳爽的話沒錯,但是國家的招生政策肯定有它如此制定的客觀依據,比如說首都更需要大量人才,那麼其他地方不需要嗎?經濟落後地區對人才的渴求恐怕比北京更迫切。為什麼同樣的學習卻為不同地域的學生設置了不同的門檻?照理說北京的考生學習條件比其他地區優越多了,本身就佔了一個大便宜,難道還嫌不夠?惟一的解釋就是北京人就是中國人中的一個特殊群體,他們在國家的政治中心,他們就是該比其他地區的中國人尊貴一點,受寵一點,吃得開一點——但是,這公平嗎?
駱章不去想了。這個問題不是他應該去想的。在夜晚的跑道起跑時,駱章讓自己的大腦停留在一個空白的階段。高三他住校了,這樣可以節省更多的時間學習。學習的壓力讓人不堪重荷,入睡之前,駱章每晚來到操場上跑幾圈走幾圈,甚至趁着夜色想大聲地吼幾嗓子。
有人吼了,一個女生的聲音。從那個女生身邊跑過時,駱章模糊地看見了她的身影。那個女生叫得渾身縮成了一團,淡淡的星光像一層玻璃紙,輕輕地貼在她用絲帶纏繞的髮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