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十二

27

在九月來臨之前,姐姐苦苦等待近兩個月的入學通知書遲遲未到,父親說你該死心了。是啊,該死心了,姐姐說,不死心又能怎樣呢?那所著名的北方大學拒絕了她的熱忱,這個世界正在分崩離析,個人的痛苦顯得如此渺小,不值一提。長江的險情比一封入學通知書具有更大的現實意義。該死心了。

姐姐走出了她的房間。姐姐原本就很瘦,現在更瘦了,眼睛深陷在灰藍色的眼眶裏,頭髮中夾雜着灰白色,洗頭時大把脫落,整個人形容枯槁。

姐姐在陳爽身邊坐下,彷彿一個影子,沒有份量,微不足道的一個影子。腐敗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陳爽心神不寧。

你長大了。姐姐的手掌摩挲着陳爽的後腦勺,像一截質地堅硬的枯樹枝,冰涼,僵硬,讓人不舒服。姐姐說,有些事你該知道了,因為這些事爸爸是不會告訴你的,而你有權利知道。

接下來姐姐講了一個故事。姐姐的語氣平和緩慢,聽不出他的感情起伏,她彷彿是在完成某個任務。姐姐說:你小時候問我關於媽媽的事,我說我們沒有媽媽,這當然是騙你的。我們的媽媽很漂亮,可惜爸爸將媽媽留下來的所有東西都燒掉了,照片、書籍、衣服、鞋子全都付之一炬。一團火,像夏日的石榴花,燦爛着也凋謝着。你那時才一歲,你什麼都不懂,你記不住媽媽的樣子,否則的話你會發現你和媽媽長得有多像。

媽媽和爸爸是在川西向下結的婚。他們是下鄉知青。你不知道什麼是下鄉知青,沒關係,你只要知道他們結了婚,他們應該是恩愛的,那種環境下的兩個人通常是恩愛的,雖然他們有很多的不同,思想上、習慣上、生活上,這些差異暫時還是要屈服於環境的。

後來他們回城了,他們的感情受到了考驗,爸爸是得過且過安於現狀的,可是媽媽卻有遠大理想。媽媽說這不是她該呆的地方,她的家在北京,那座金光萬丈的城市才是她的家。媽媽生下了你,一半的精力放在你身上,一半的精力拿來為考試做準備。

爸爸感覺到了媽媽對小鎮生活的厭惡,媽媽要從他的世界裏飛走了。他挽留、懇求、威脅、咆哮、歇斯底里,而媽媽打定了主意。媽媽最後考上了那所北方的大學。

半年後媽媽回來了,她要和爸爸離婚。爸爸差點掐死媽媽,媽媽無懼無畏,她說除非掐死我,否則我還是要離婚,我不能和一個沒有理想的人生活一輩子。媽媽想帶走我們,可是爸爸堅決反對,媽媽走的時候拚命地吻我們,她要我好好念書,以後考到北京去;她還要我好好地照顧弟弟,要弟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

姐姐笑了一笑說,現在,你已經長大了,可是媽媽再也沒有回來。姐姐陷入沉思,這裏沒有媽媽的理想,所以媽媽不會回來了……

姐姐一直沉思着,彷彿忘記了陳爽還在身邊。姐姐的臉失去了熱力,麻木而空洞,宛如一張石膏制的假面。空氣中,腐敗的味道愈演愈烈。

28

所有見過那一幕的人一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幕了。在綠水街27號的平頂天台上,一團大火妖艷地張狂燃燒,有人甚至聽到了女巫的歌聲,那是一支媽媽哄孩子入睡的古老歌謠。大火隨歌聲慢慢沉寂。最後人們看見殘餘的火星在驟然而至的黑夜裏熄滅了。空中還在下雨。像冰針,扎得人隱隱生痛。無情的雨。無休無止的雨。

29

下雨的天空下,晝夜交替的霎間,姐姐在平頂天台引火自焚,她浸透煤油的衣衫噼啪作響,她年輕的肉體變成一朵燃燒的石榴花燦爛着也凋謝着……

陳爽從人們的口中得知了這慘烈的一幕。這裏沒有姐姐的理想,而姐姐抵達理想的通行證卻不見蹤跡。姐姐在絕望中毀滅了自己,以如此辛酷和決絕的方式,不留餘地地毀滅了自己。

平頂天台被火焚燒留下的黑色印記,姐姐站在這裏向北方投去最後一瞥,無可挽回的死亡。眼淚模糊了陳爽的視線。陳爽像一隻狼一樣跪在那裏厲聲尖叫。

一封入學通知書在九月姍姍來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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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夢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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