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吃過晚飯,父親照例出去打牌,姐姐到廚房洗碗,陳爽呆在房間裏感到無聊透頂。晚風從窗外吹進來,暮色也像風一樣倉促地擠進房間。小鎮的夜晚來得洶湧澎湃,如同潮汐,須臾之間就吞沒了一切。停電了。從七點開始,供電局準時掐斷電源,這種狀態一直會持續到翌日清晨。磚瓦房變成重重魅影,蜘蛛網般的街道全然隱退。整個小鎮如同黑暗中的洞穴,只有銅溪河對岸的紡織廠燈火通明,機器發出不知疲倦的轟鳴聲。紡織廠有自備的發電機組,電影院也有。可是電影院吝嗇光明,不像紡織廠一樣財大氣粗,把自己裝扮得像一顆光彩奪目的夜明珠。

姐姐從廚房裏出來,手裏拿着煤油燈,火苗搖搖晃晃,冒出滾滾濃煙。昏黃的燈光在姐姐臉上忽明忽暗。姐姐比陳爽大六歲,頭髮稀薄,狹長的臉型,目光冷漠而嚴峻。這一年姐姐讀初二,發育得已宛如成人。

姐,陳爽說,我想出去玩一會兒。

作業做完了嗎?

做完了。

那玩一會兒就回來。

姐姐轉身進了卧室。陳爽家只有三十平米,陳爽和姐姐住一個房間。姐姐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刻苦勤奮,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花在了學習上。這時姐姐又坐在了書桌前,放下煤油燈,專心致志地打開了課本。

陳爽想自己和姐姐完全迥異,他甚至懷疑自己和姐姐並不是親姐弟,他們中一定有一個不是爸爸親生的。為此陳爽謹慎地試探過父親,陳爽問父親自己是從哪裏來的。父親坐在麻將桌旁,不耐煩地說從垃圾堆里撿來的。陳爽又問是哪個垃圾堆?父親和了一把,興奮地搓了搓手,沒聽見陳爽的問話。陳爽說,你是在哪個垃圾堆撿到我的?父親掃了陳爽一眼,其他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似乎陳爽在說一個令人捧腹的笑話。陳爽咬緊牙根等待着父親的回答。父親最後說是在衛生院門口的垃圾堆,你剛出生那會兒就是一隻血淋淋的小耗子。大家又嘩嘩地大笑開了,那笑聲讓陳爽覺得恥辱。陳爽逃一樣跑了,在夜晚的大街上一個人遊盪。

陳爽特別迷戀夜晚的街道。春寒料峭,街上行人稀少,街邊還有一些雜貨店開着鋪子。陳爽挨着鋪子一家一家走過去,很快就到了底了。然後轉到另一條街上,這條街黑得更加徹底,了無生機。早睡的人們此起彼落的呼吸聲和囈語聲妝點着凝重而寂靜的空間。

陳爽想一切都無聊透頂。然而這無聊卻是陳爽樂於接受的。這無聊具備一種自由的形態,你可以邊走邊唱,無人阻擋。

11

回到家已經夜深。姐姐還沒睡,父親仍未回來。陳爽躡手躡腳地在床上躺下。煤油燈跳躍着,一閃一閃的,陳爽伸出手做出各種手勢,糊滿舊報紙的牆壁上出現了一些動物的影子。陳爽一直熱衷於這樣的遊戲,他看見一隻黑鳥在牆面上滑翔,慢慢地飛遠了,變成一個顫動的小灰點。陳爽頹然地放下雙臂,躲進了被窩深處。暖暖的,睡意像發酵的老酒,嚴嚴實實地裹住了他。陳爽打了個哈欠,然後便沉入了夢鄉。

半夜的時候父親回來了。父親摔門的聲音驚醒了陳爽。姐姐為父親準備了夜宵。父親肯定是輸錢了,輸錢之後父親的脾氣變得異常暴躁。陳爽原本想起床撒尿的,他怕父親待會兒把氣撒在自己頭上,也就忍住了,繼續賴在被窩裏。父親是疼愛姐姐的,他只會對自己發脾氣,這樣一想陳爽就有點憤憤不平了,卻又無可奈何。

姐姐收拾完畢,挨着陳爽躺下。蓄謀已久的黑暗再次蒞臨。

陳爽翻了個身,摟住姐姐的脖子說,姐,爸爸又輸錢了?姐姐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姐姐的語氣平淡而不容置疑,陳爽做了個鬼臉,可惜姐姐看不見。

陳爽又說,姐,我問爸爸了,他說我是他在衛生院門口的垃圾堆里撿來的。姐姐說他和你開玩笑呢,你還當真了?陳爽搖了搖頭,鬆開雙手,枕在自己的後腦勺上,嚴肅地說,我是說真的,別人都笑話我。他們笑話我就是因為爸爸說了實話。姐姐碰了碰陳爽的胳膊,疲倦地說,快睡吧,別胡思亂想,明天還要上學呢!

姐姐睡了,陳爽卻睡不着了。他定定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黑漆漆地壓下來,壓在陳爽的腦門上、胸膛上、心口上。陳爽感到恐懼。這種恐懼讓他努力地睜大了雙眼。眼前只有黑暗。陳爽看了看睡在身旁的姐姐。就連姐姐也已成為黑暗中的一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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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夢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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