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再等等,霉神之血損及它腦部,已敵我不分,痛覺亦喪失,待它一口一口將自己吃光,我會取走它腹間神器,歸還龍骸城。」這也是武羅此行任務。

於是,誰也不將心思浪費在海妖身上,反正它等會兒自己忙完(?),一切便結束了。

福佑同樣不管海妖的下場,耳里聽的,亦非武羅與文判談及霉神之血如何如何,而是陣陣海潮澎湃。

她遠遠遙望海面間,載浮載沉的灰藍衣袍。

昨個兒,她才為那衣袍補了破洞,他好動,老是練劍耍刀劈腿時弄破了衣褲,拜他之賜,她這幾年的縫補功夫,雖不達爐火純青,也勉強端得上枱面。

她默默伸長手臂,想去抓住袍擺,可是距離好遠,咫尺天涯。

不能讓他葬身海底,連個墳也沒有……

她探出船舟之外,半具身軀懸於邊緣,努力伸手去勾,他飄離她越來越遠,福佑雙眼乾澀,酸楚難耐,船舟浮沉時濺起的海水,落入眼眶,咸刺不已。

一個海湖顫簸,她摔出船外,嘩啦一聲,直接落入海中,她想泅向他而去,身軀卻好沉,將她往下拉扯——

武羅壯臂探來,把人像蘿蔔般提出海面,輕鬆拋甩回小舟上。

被拋回小舟的,還有梅海雁,武羅一手拎一個,同時解決。

「肉身不是任何意義,神魂才是,不過你既難以割捨,便找個地方葬了他吧。」言畢,武羅騰向海妖處,由破碎肚中取走神器,海妖失卻力量,傷痕纍纍的兩顆腦袋,終於軟下。

文判掌心送出拘魂煉,纏繞海妖屍身上方,再收緊,拘魂煉中,多出一條小巧雙頭蛇的半透明魂體。

此魂收入袖間,另一道拘魂煉,則少去縛綁這一步,牽引海中耀眼霞光浮上。

梅無盡的仙魂,佇立海中央,素潔如蓮,周身慈光熠熠,暖,卻不刺眼,已不見此世梅海雁青澀模樣,完全是福佑記憶之中的「師尊」。

他輕閉雙眼,衣袂飄飄,宛若熟睡,面容銜笑悠然,不染塵俗,一如眾天人慣常的慈善,絲毫不因肉身遭海妖重傷,便神情痛苦。

身魂相離,神識渾沌,他尚未清醒,隨文判拘魂煉而動,緩緩挪近。

「我帶無盡天尊回冥城,待滌去凡障,自有天人領他重歸。」文判一番話,算是交代,語罷,身影由小舟間消失。

武羅則是未留隻字,走得毫不啰嗦。

海妖僅留的半截屍身,沒入海底,海面恢復平靜,徒剩湖波陣陣,輝映落日碎光,染上點點瑰面殘紅。

福佑在小舟內,渾身濕寒發冷,抱緊武羅撿拾回來的他,淚,流不出,也知道不需要哭,他死了,她師尊就歸來了……

但心,無法控制……痛着。

這個少年,她的一世夫君,逐漸冰涼,失去神魂,只剩一具骨血……

一直到最後,他都還是為了護她周全,不惜躍入海中,與海妖搏鬥。

「海雁……」她喺頭干啞,困難吐出這永遠不會再回應她的名。

她撫摸他的面頰,試圖記牢他的模樣,告訴自已,就算師尊回夾了,也不可以忘掉他,要車牢記着,一遍又一遍,輕輕撫摸。

這一世的梅海雁,為償霉神之罪而生,可在她心底,他,絕不僅僅是一具軀殼。

他在人世種種經歷、成長,她參與其中,涉入極深,無法揮揮衣袖走得決絕——他笑着說她腿短,笑着回眸等她,笑着直接橫抱起她,笑着吻她,笑着撒嬌要刷背,笑着喊愛妻,笑着說……愛她。

那樣的梅海雁,永永遠遠,不在了……

福佑喉間發出刺痛嗚咽,像只疼痛的小獸哀啼,破碎無助,將面容埋進他肩膀,止不住渾身顫意。

失去他,痛楚,真真切切。

【第十四章葬心】

福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岸上。

渾渾噩噩間,環抱梅海雁的雙臂,始終未曾松放。

他冷得像冰,雖有傷卻無可流,是武羅,將霉神之血收拾得乾乾淨淨……

原來因海妖作亂,導致貨船翻覆而落海的胖瘦漢子,雖短暫昏迷過去,但幸運保住一命,然貨船損壞嚴重,他們無法自行回岸,又見福佑所乘小舟飄蕩海面,於是奮力游來求助。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問話,福佑皆不答,眼神空茫,海水鑲嵌的落日殘金,倒在她水濕臉龐上,彷彿一臉淚光,她懷裏那人,怎麼看也明白,絕無生機了。

得不到回應的胖瘦漢子倆,見天色漸暗,只能自作主張,划動船槳,先上岸再說。

直到胖漢子伸手過來,要抱起梅海雁,她才驚醒,雙眸防備瞠圓,護牢他,不放手,不讓誰碰他。

「我們平安回到岸邊了,我替你把人抱下船,你總不能一直坐在船里不走吧?」胖漢子同她說道。費了半個時辰的工夫,他們終於由海中歷劫歸來。

「還是你希望回蛟龍寨?不過夜色已晩,行舟不便,要開船也得等明早。」瘦漢子看她面容憔悴,知她深受丈夫死亡的打擊,只敢輕着聲嗓說。

不,她不回蛟龍寨,這一走,本來就沒打算再回去。

而現在,更不會回去了,蛟龍寨里,已無她懸念記掛的人在。

「要不要先隨我們回家,我讓我妻子拿件衣裳給你換上,你這樣會着涼的。」瘦漢子又提議。

她感覺自己揺了揺頭,也不知是回答了胖瘦漢子的哪一句話,抱緊梅海雁獃獃不動。

「這可如何是好?」胖漢子朝瘦漢子使了個苦惱眼神。

「我們回去拿些食物、水和乾爽衣裳過來,明早把人送回蛟龍寨吧。」瘦漢子眼下所能想到,只僅僅這方法了。

待兩人返家取物,再折回原地,系在岸畔木樁上的小舟里,已不見福佑與梅海雁的屍首……

兩人周遭尋了好一會兒,怎麼也找不到人影。

一個瘦弱女子,與一具冰涼屍首,是如何短時間內消失無蹤?

胖瘦漢子穿着海面,心裏不由得同時湧現一念一一

痴情妻子抱着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這可能性的猜測消息,隨他們下回前往蛟龍寨運送蔬食時,一併帶了過去,全寨里的人沉默良久,女眷則掉下淚來。

鄰近數個海鎮,接下來的千百餘年,再不曾遇過海妖襲擊,平靜祥和。

痴情妻子抱着早逝夫君,投海而去?

不,她不會做這種事,上世輕賤性命的苦果,她已經嘗夠了。

她只是心裏默想,該要尋個地方,好生安葬他。

最好是一處清靜美麗、再無俗凡喧囂打擾的地方,讓梅海雁得以永眠。

失效十幾年的小玉雀,竟在頃刻發揮作用,眨眼間,海風料峭的小鎮消失無蹤,漫天飄墜的粉嫩櫻瓣,滿了眼帘。

周身似有雲霧繚繞,白渺幽深,眺望而去,無法瞧得更遠,一旁偌大櫻樹,花期正盛,綻放芳華,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宛若世外桃源,遠世孤立。

這兒很美,這兒很靜,這兒……很好。

「你喜歡這裏嗎?」她輕聲,問着懷裏的他,死人不可能答話,回應她的,只有飛花如而淚墜下,拂過發梢的聲音。

她把他葬在櫻樹下,用他贈予她護身的短匕,親手挖了墳穴,櫻樹為墓碑,櫻瓣為紙錢,埋盡他短暫一生的光景。

她雙手泥污,衣裙染滿土灰,圓眸茫然空洞,呆坐那壞黃土旁,疲倦得連根指頭都抬不起來。

可就算如此累、雙眼如此酸澀,始終一滴汗、一顆淚,也未能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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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與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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