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二
遠端林叢,雨絲與山嵐交織的朦朧,一人一傘,悠然步來,跫音輕巧似無,在杳無人煙的泥徑間穩健踩踏。
繪有墨梅的傘緣,遮掩福佑眼中那片灰暗天際,她意識渙散,好半晌才遲鈍察覺,有人在她身邊駐足,一開始,還以為是幻覺。
這是無比詭異的景況。
將死之人,沉默不求救;能救之人,打趣般俯覷於她。
傘下那人,面容清俊好看,眉目慈善,唇畔鑲嵌淡淡淺笑,一對眸子明亮有神,盯着她瞧。
看什麼?沒看過人死嗎?她很想這麼說,偏偏已無開口力氣。
紙傘往前挪來半寸,巧妙擋去雨絲,凍得她直打顫的冰冷雨水,不再滴落她臉龐,惹她寒嗦。
「要我救你嗎?」屬於男性的聲嗓,低,且沉穩,帶着笑。
不要。吃力蠕蠕唇,不確定他能否看懂。
拜託,千萬不要,她真的不想獲救,走吧,留下她,獨自在這裏,等待死亡,這樣就夠了,其餘的,不要他多做。
「不要?這可稀罕了,貪生怕死,人之本能,居然有人說不要,那,我真的不救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是他的基本原則。
快走吧……如此凄楚的死狀,誰瞧見了,都覺得觸霉頭吧?這路人,非但沒轉身逃跑,還留在這兒嘮嘮叨叨的……
「可要我為你收屍安葬?」今日真反常,多事到連他自身亦驚訝,人家都說不要他救了,他應該瀟洒撐傘,如她所願,跨過她待死之軀,哪邊涼快哪邊去,繼續去賞這片煙雨山景,悠哉閑逸。
「……」收屍安葬?有必要嗎?也不會有人來祭拜她,就算有墳有墓,終會淹沒蔓徑荒草里。福佑心中哀凄,卻很務實地想。
她費勁搖了搖頭,實則不過微弱一動,氣若遊絲。
不用安葬,擺在這兒,等野獸來吃,乾乾淨淨,屍骨不留,反正這具身體臟掉了,被吃個精光也好。明知心中所思,誰也聽聞不到,她還傻裏傻氣,在心裏自問自答。
不過……這樣躺着被支解,東一隻手臂,西一隻大腿,腸子外流,鮮血淋漓的,有些恐怖,希望它們把我拖回去窩裏吃,別在路邊開動,嚇壞過路旁人。她又默默想着,就連被吃,也希望別在光天化日下。
傘下之人突然噗哧,好似被誰逗得歡樂,笑聲清朗。
他蹲低身,意識漸昏的福佑,得以勉強將人瞧清晰一些些,但也真的只是一些些。
「我知道哪裏有虎穴,往那兒一拋便好。」他笑言,極烏沉的眸子微彎,額心黑痣很是醒目。
你……你聽得見我說話?福佑驚愕,卻連瞪大雙眼的力氣都沒有。
「你說呢?」
……可以幫我把衣襟拉好嗎?被男人粗魯扯破的襟口,隨她跳下坡地,又給敞了開來,露出佈滿抓痕的肌膚,觸目驚心,她想遮,雙手卻無力抬起。
心裏此思,正巧試探。
結果傘下那人,果真伸出手來,為她攏好衣襟,遮蓋春光。
你真的聽得到!福佑迴光返照地大吼,當然也是用心音。
傘下之人眨了眨眼,略顯調皮。
你是人是鬼?來勾魂的嗎?
「別把我當鬼差呀,等級可大大不同。」尊貴程度也天差地別呢。
……管你是誰,反正不重要了……她都快死了,玉皇老子來,她也沒空下跪迎接。
「除了收拾屍體餵食野獸,還有其餘心愿未了?」他放軟了聲,嗓音轉為綿細,細語輕聲,問得好生溫柔。
福佑本欲把他瞧得更仔細,起碼記住他的模樣,臨死前最後一個給予她關懷之人,好想……看個清楚。
可眼皮太沉,她支撐不住,緩緩閉上,一顆淚珠滾濕了睫,再由眼尾滑落,沒入鬢間。
……撐着傘,在這裏陪我,我一個人害怕……
人,走到了盡頭,生命如風中殘燭,任性一回何妨?
她的這一輩子,不曾向誰索討過什麼,因為知道,開了口,也不會有人成全,她習慣了不敢去討要。
此時此刻,她不願委屈自己,她想……討一個陪伴。
陪着她,直到她斷氣。
於是,在心底,小小聲地央求。
「好,我會在這裏陪你,別怕。」執傘之手輕挪,納兩人於傘下。
傘外雨絲紛紛,澆淋在紙傘掩護不到的其餘地方,儘管渾身濕透,可她卻不覺寒冷。
雨落在傘上,拍打聲滴滴答答,像首陌生曲兒,不知歌名,但悅耳好聽,宛若搖籃曲,哄着疲倦的小娃兒,安然入睡。
雨聲一直在,那人,也在。
不盡如意的一生,在最後的頃刻,才給了她些許溫暖。
自始至終苦悶鬱結的容顏,斷去氣息的那一瞬,微笑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