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擦完了他的臉和手,她小心翼翼地抬起他垂在床邊的腿,費勁地脫了棗紅色的靴子、白色棉襪,換了另一盆水浸濕細棉布,柔柔地幫他擦了腳。
大紅的婚服還穿在身上,靜淑想幫他脫了外袍,可是他身子太重,她搬不動,只好一點點的扯出喜被,幫他蓋好。
今日本就累了一天,忙完這些,她也沒力氣了,默默地躺到寬大的婚床上,睜着眼盯着房頂,眼角的熱淚不斷湧出,很快便濕了鴛鴦紅枕。
這京中的喜被與柳安州不同,並非一對被子,而是很大的一條,兩個人合蓋。
其實她本不樂意主動鑽進別人被窩,可是臘月的天太冷了,就算燒着地龍,不蓋被子也是不行的。沒辦法,她只好硬着頭皮掀開喜被一角鑽進去,和周朗同床共枕。
夜色靜謐而溫柔,依舊熱烈燃燒的龍鳳喜燭把洞房內照得紅彤彤的一片。周朗緩緩睜開眼,轉頭看向枕邊人。
她安靜地睡著了,細瓷一般的肌膚透出瑩潤白亮的光,映着大紅的喜服,形成誘人的粉紅色。水潤靈秀的美眸已經闔上,長長的睫毛翹着,眼角還有未乾的淚痕,一顆晶瑩的淚珠掛在小巧鮮艷的紅唇邊……
周朗喉頭一動,一陣異樣的感覺自心底升騰起來。
她美得溫婉細膩,讓人想捧在手心,溫柔呵護。
忽然見她「嗯」了一聲,皺緊了眉頭。是作噩夢了嗎?是不是夢到他在欺負她?
周朗啞然失笑,心情忽然好多了,抬手想撫平她眉宇間的皺摺,停在半空,又默默放下了。
次日一早醒來,周朗已不在身邊,靜淑趕忙翻身起來。
早起得伺候夫君穿衣洗漱,她竟沒有做到,新婚第一天就失禮了。
「夫君呢?」
「三爺天不亮就到前院練武了。」素箋答道。既陪嫁過來,就是周家的丫鬟了,不能再叫姑爺。
昨晚哭得久了,靜淑一雙美目腫了起來,兩個丫鬟想盡法子幫她敷眼,也才好了一點點。
「罷了,反正也這樣了,不在乎這些了。」靜淑掃了一眼潔白的素帕,沙啞的嗓音淡淡說道。
素箋心疼得只想哭,彩墨想說點什麽,看看旁邊的孔嬤嬤,乖乖地閉上了嘴。
「姑娘,無論是否圓房,拜過天地就算禮成,你已經是周家婦,要去正院給長輩敬茶的。」孔嬤嬤沉聲道。
「我知道。」靜淑看看鏡中的自己,頭髮一絲不亂,臉上略施粉黛,雖是眼睛腫着不漂亮,卻也沒有太失禮的地方。
來到正院中,周家長輩已經知道了周朗昨晚沒有圓房的事,大家臉色都不太好。
長公主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周朗一眼,「果然是跟你那個不懂事的娘一模一樣。」
周朗仰起頭,瞪大佈滿紅血絲的眼睛吼道:「你要罵我便罵,關我娘什麽事?」
靜淑瞧瞧劍拔弩張的態勢,垂頭低聲道:「昨晚是我做錯了事,惹夫君生氣了。」
周添也不想當著新媳婦的面吵起來,趕忙叫管事安排敬茶,把一家人介紹給新婦認識。
坐於正中主位的是昭華長公主,她是先帝嫡女,從小嬌生慣養。今兒她身穿金銀絲鸞鳥朝鳳八寶衫裙,頭戴攢珠累絲金鳳,不怒自威。長公主生有二子一女,長子周添襲了爵位,次子周海任正四品太常少卿,女兒嫁給了兵部尚書郭翼。
上首坐的是衍郡王周添,一個平和的中年男人,歲月的滄桑在他臉上已經初步顯露,眉宇間深深的褶皺似是化不開,卻散發著一身凜然正氣。
他身邊是郡王妃崔氏,一個保養得宜,盛裝高傲的婦人。她的母親是先帝嫡次女,和昭華長公主、先太子爺都是皇后所生,自然血統高貴,傲視天下螻蟻。只是後來太子爺死於動亂,並未登基,五皇子臨川王繼位做了皇上。
其實當今皇帝也看不慣昭華長公主驕縱的氣勢,偶爾也會敲打敲打她,長公主心裏便十分委屈,若是自己嫡親的弟弟繼承大統,哪輪得着老五和老九作威作福?
側面的椅子上坐着二爺周騰,崔氏嫡子,一個白白胖胖、面上笑咪咪的男人,只是那滿臉橫肉笑起來一顫一顫地,不太符合還未弱冠這個年紀。他的夫人沈氏是侯府千金,看起來文文弱弱的一個女人。
四小姐周金鳳是崔氏親生,僅有五歲,生得唇紅齒白,鳳眼刁蠻凌厲。
下首坐着的二老爺周海,自己不求上進,混了一把年紀才四品官,長公主對他也頗瞧不上。夫人靳氏看起來端莊老實,聽說是個家道中落的貴女。
四爺周勝和二小姐周玉鳳是龍鳳胎,靳氏嫡出,都是十四歲。
三小姐周雅鳳十三歲,安靜地坐在一旁。
這一大家子人,靜淑努力地記了半天才勉強記住,簡直比背一本書還費力。
互相認識之後,周添帶着小夫妻兩個去祠堂祭祖。
出門走了幾步之後,靜淑發現沒有丫鬟端着茶水,又偷眼瞧瞧父子倆凝重的臉色,便招手喚過彩墨,低聲吩咐了幾句。
進了祠堂,先由周添焚香敬告列祖列宗周家喜添新婦,然後靜淑親手點上三炷香,恭恭敬敬地對着親婆母褚氏的牌位磕了三個頭。
彩墨捧過托盤,靜淑親手倒了一杯熱茶,雙手舉到褚氏牌位前,「娘,媳婦給您敬茶了。從今往後,我一定悉心服侍夫君,以夫為天,謹守婦德,請娘親放心吧!」
周朗一直站在一旁冷眼瞧着,此刻他卻沒有掩飾眸中的震驚,一抹亮晶晶的水色在深潭般的瞳仁中一閃而過,默默轉過頭去看向地面。
周添也有幾分動容,沒想到新媳婦竟然會給她過世的婆婆敬茶。
輕撫着牌位,他眼神亦有些迷離,「文惜,阿朗長大了,娶妻了。母親這些年做得最對的一件事就是給阿朗找了個好妻子,以後抱上孫子,再來你靈前叫祖母,你泉下有知,必定歡喜。」
周添眼裏含了淚,轉頭對兒子說道:「阿朗,難得你妻子知書達禮,溫柔懂事,又能包容你的壞脾氣,和你娘性情很像,你莫再鬧了,好好過日子吧,別讓你娘在地底下還替你操心。」說完,他擺擺手讓他們出去,他還想單獨跟亡妻再說一會兒話。
周朗面無表情的出了門,竟破例沒有出府,而是乖乖地陪着靜淑回了蘭馨院。
小夫妻倆進了門,都不知該說什麽好。
周朗也不看她,兀自坐在書案邊,拿起一卷爛熟於心的《孫子兵法》,很認真地看了起來。
素箋趕忙給兩位主子倒了茶,靜淑看自己也無事可做,就從箱子裏拿出一卷倒背如流的《女誡》,結合自己的切身體會,再仔細地研究研究。
彩墨在一旁撓着頭,糾結的瞅瞅這個,看看那個。新婚的小夫妻,都是蜜裏調油的過日子,恨不得白天晚上都抱在一起,可是眼前這兩個怎麽會變成「認真的讀書人」呢?唉!
沒過多久,就到了午膳時間。
郡王府人太多,除了過年過節,很少聚在一起吃飯,都是在自己院子裏吃,每個院子都有小廚房,依照主子不同的喜好安排吃食。
飯菜呈了上來,六菜一湯,足夠兩個人吃了,有醋溜白菜、桂花山藥、麻婆豆腐、蘿蔔丸子、乾鍋蘑菇、燉排骨、雞蛋銀耳湯。
靜淑微怔,抬眼看看一旁端正站着的孔嬤嬤,見她掃了一眼菜色便面無表情,自己也趕忙掩去訝色,低頭吃飯。
周朗冷笑一聲,抄起筷子大口吃了起來。
靜淑平日喜歡吃些甜淡的素菜,這些菜里桂花山藥最合胃口,可是菜放在周朗面前,離自己有點遠,她不好意思伸長手去夾,蘿蔔吃多了會排氣,她不敢多碰,只好專註地吃面前的乾鍋蘑菇,見周朗愛吃排骨,就把自己面前的排骨端到他面前。
但凡是年輕力壯的男人,哪有不愛吃肉的,只吃幾口素菜根本支撐不住他們一天的消耗,何況是練武的男人。
周朗把一盤排骨吃得只剩兩根,改吃別的菜。
靜淑默默地抬眼瞧了瞧他,把那兩根排骨夾到他碗裏,「夫君吃吧,我不愛吃肉食。」
周朗一張俊臉霍地一下紅了。王侯之家,竟然為了一口肉互相謙讓,說出去還不得讓人笑話!他知道這是崔氏故意剋扣用度,下人們見風使舵,從這些小事上排擠他。
他默默放下筷子,攥緊拳頭按在結實的大腿上,爵位家產,他都不在乎,也不想要。這些年在西北勤學苦練,獲得了「西北飛鷹」的綽號,就是想透過自己的努力,換來出人頭地的一天,而不是窩裏鬥,紅着眼珠子爭那一個可以世襲的爵位。
周朗突然冷笑一聲,拿起筷子接着吃飯。大丈夫胸懷天下,這點小事根本算不得什麽,過完年回了西北,就是與吐谷渾開戰的戰場,好男兒自然可以大展身手,靠軍功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