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屬於你》 第二部(12)
也許因為悶頭開了一夜車,現在他有了點兒談興。我們從睡覺扯開來,他告我他從不能睡懶覺,因為當兵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我猜當兵的日子可能也不太壞,要是沒有打仗什麼的傻事兒,幾百萬二十齣頭的精壯小夥子們一起下個象棋、喝個酒什麼的也不錯,所以我對當兵的生活一直有着濃厚的興趣,因為我不知道他們不打仗的時候都干他媽的什麼。“表哥”說:“……搬磚頭,今天從這兒搬到那兒,明天再從那兒搬回來……反正沒閑着,常常有一茬又一茬的好事做。”還好,我這輩子算是去不了啦——超了齡啦!他告我,他當了三年兵算是幸運,趕上了開汽車,雖然只能從連部所在的大山溝兒里開到團部,五六十里地,趕巧了有時也能在路上碰上個大姑娘、小媳婦,如果連長什麼的正好不在旁邊坐着,那他也不在乎“捎個腳兒”。苦是苦了那些當兵的了,當了幾年兵,整天站崗,直到複員,除了一座很少有車開過的大橋以外什麼也看不見,也不知那橋修在大山溝里究竟有多大作用。好不容易一年來一次打預防針的白白靜靜、漂漂亮亮的女兵,可個個還都戴着個大口罩,任啥也看不着……“表哥”說著,我假裝聽得入神,心裏卻順着表哥的嘮叨琢磨上了。多年來我一直有一個夢,就是當一個能發號施令的人。在我看來,這世界上沒有一個發號施令的人比我更聰明,一個小小的軍官可滿足不了我,要是真有一天我可以發號施令,我對這個世界頒佈的第一條最聰明的法令就是——六十歲以下的人不允許當兵,年歲太大了的不允許做領導。六十多歲離死不遠了,去打仗沒什麼,可六十多歲的人命令二十幾歲的人去死,有點兒奇怪。說話間已過了黃河大鐵橋,不遠又是一個西北重鎮,我們都不大餓,決定不進城繼續往前開。不久汽車開始爬山,公路一側是山,另一側是懸崖,雖不太高,但彎彎繞繞的也夠人提心弔膽的。說山——不大準確,當地人叫“塬”,其實就是一大片一大片荒涼、凹凸不平、面積巨大的黃土堆,十里八里的看不見一棵樹,只有公路兩側時而可見的薊薊草,向四面八方伸展着它們那枯黃的枝杈,似乎在猙獰地威脅着什麼。路邊不時地有提着口袋伸手搭車的老鄉,有的老遠看見車過來,連忙放下手裏的口袋,從兜里掏出一包香煙高舉過頭頂,另一隻手對着汽車行軍禮,也有大老遠就對着汽車作揖打躬的。“表哥”不理,一踩油門過去了,後視鏡里還可以看到有的老鄉指着汽車跺腳“日娘”。“表哥”無所謂,早習慣了。他告我這一帶交通極不方便,老鄉們出個門兒,只有搭車,所以這兒的經濟不大容易“搞活”。要“搞活”就得先“搞交換”,沒有路,連門都出不去,大概只能張家一碗高粱“交換”李家一碗小米,要不就是“張家溜溜的大姐”“搞活”“李家溜溜的大哥”。聽說“大躍進”的時候這一帶的老鄉們什麼都吃過……當然這會兒沒啥“大躍進”了,餓不死人了。不僅餓不死人了,還都有飽飯吃。不僅有飽飯吃,還餵豬呢!想起那年和西庸在廣東那一帶轉悠,再看看和這兒這麼大的差別,我都快說不出來到底哪一部分是九州華夏,到底哪兒的人是炎黃子孫啦!聊着聊着,又有人搭車,這回“表哥”把車停下了。他把車剎住,從駕駛室里探出頭來往後看,這回是一老一少。一個老太太和一個小媳婦,小媳婦攙着老太太往前趕,老太太嘴裏絮絮叨叨:“這位司機大哥可真是個好人呢!”小媳婦二十來歲,頭上包着個大花格頭巾,長得很是俊俏,只是臉頰因為高原日照泛着不太健康的紫紅色,一說話帶着此地婦女們的那種特有的悅耳高腔,可惜她不大說話。她們坐在前面,老太太夾在“表哥”和小媳婦中間,不停地拍着“表哥”的馬屁,一句一個“這位司機大哥可真是個好人”。小媳婦不說話,老是靦腆地捂着嘴傻笑。她們要去前面六十多公里一個有名的廟裏進香,因為老太太的兒子上山挖藥材摔壞了腰,老也治不好,現在帶著兒媳婦去求佛給幫個忙。本來一路上“表哥”無精打采,可現在好像有點兒猴兒急猴兒急地坐立不安,若有所思,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煙,熏得那老太太不停地咳嗽。我坐在後面,往前看三個腦袋,兩邊望去,只看見公路在黃土塬上一圈套一圈地盤桓,我們的汽車也在這圈圈兒之中上上下下,沒什麼大看頭,往後當然不用看,索性繼續打瞌睡。只覺得過了一小會兒時間,汽車發出一聲巨響,在公路靠懸崖的一邊猛然剎住,後輪胎離崖畔只有一尺來遠,眼看着就要溜下去。汽車沒熄火,“突、突、突”地打着哆嗦,嚇得我也跟那汽車差不多,不知這“表哥”練的是什麼功夫。要是老這麼練,不用到拉薩,非得把我練死在這路上不可。想想我這小半輩子風裏來雨里去的都沒死在路上,現在要是真的埋在這兒,可有點兒冤枉。雖然弄不好這地方三年五載的不下雨,對保存屍體倒是挺合適,可我要一個好屍體干他媽的什麼用?“表哥”人五兒人六兒地這兒捅捅,那兒搗搗:“麻煩啦!下去,下去,咱們都得下去搬石頭去,車壞啦!”他對我和那小媳婦急急忙忙地揮着手嚷。我們都被他嚇得戰戰兢兢,剛要下車逃命,“表哥”又對老太太說:“大娘,你可不能下去,你得拿着這兒——”他拿着老太太的手放到汽車鑰匙上,“——這兒,就這兒,你得就這麼往前扳着它,可千萬別往後。”老太太嚇得老臉都綠啦,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意思是你們這些狗日的都跑了想把我這把老骨頭擱在這兒還是咋的,他連忙給老太太解釋:“咳!不是,這車沒事,就是不能讓他滅了火。滅了火可就麻煩了,咱們走不了啦!”現在老太太懂了,趕緊拿手把着那車鑰匙,就跟拿着一截點着了的導火索似的……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