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納西華爾茲》第三章(1)
"姐姐,看這個,是富子姑娘給我的。"阿幸坐在灑滿陽光的陽台上,把手舉起來,給我看MAXFACTOR的指甲油。那是一種濃得令人吃驚的紅色。不過,阿幸的純真令人感覺到青春的氣息,因此這個小瓶子拿在她的手裏,顯得如此明亮而華美。"老爸討厭我在指甲上塗東西,可是我準備這次登台時用這種指甲油。"阿幸在別人面前稱橫田為"爸爸",可是在家中最常用的便是"老爸"。阿幸的家位於洗足區,是一幢在戰爭中幸免於難的租賃房,既不大也沒有放置什麼新鮮玩意兒。木結構的兩層樓無論怎麼看也像是公司職員的家,剛來這裏時我感覺有些意外。即便如此,這兒與我位於小平的家相比,簡直是另外一個世界。我在家裏得淘米啦,給孩子們的褲子補補丁啦,一點空閑都沒有。在這裏,我反倒喜歡上了給阿幸熨緞帶,給客人沏立頓紅茶。在劇場初次見面后一個月,我時常到阿幸家去,開始時我也曾帶正治一起去,不過最近幾乎都是一個人去了。"姐妹第一次見面,所以想再多聊聊吧。"元木太太比我還要認真。我去阿幸家時,她便會扔下店裏的工作幫我照料家裏。令我吃驚的是,丈夫對此一言不發。自從我告訴他自己是葉山幸的姐姐之後,丈夫的話越來越少,對我也越來越客氣。與其說他太過質樸保守,倒不如說是習慣了一直以來在黑暗中走過的人生,如今突然出現的奪目光芒反倒令他不知所措了。"哇,姐姐,快看,真不愧是MAXFACTOR,真漂亮啊。這種紅色,在日本絕對沒有。"面向南邊的前院,有一條寬敞的走廊,家裏人將這兒當做曬太陽的房間。嚴冬的寒風時常吹得落葉到處飛舞,而這兒卻暖得有些發悶,白天也不需要暖爐。阿幸坐在藤椅上,伸出腿,悠閑地染着指甲,看着她無憂無慮的樣子,我忽然嫉妒了起來。"阿幸,打仗時你在哪兒?""在大森,我一直待在那兒,直到那兒被燒掉。""橫田先生沒有參加過戰爭吧?""是啊。戰爭快結束前,也收到過紅色的入伍徵兵通知單,可是我聽說他在九州挖了個洞把自己埋了起來。"阿幸專心地修着指甲,頭也不抬地回答道。"那麼,運氣還是相當好的啊。"我小心謹慎地說,以免讓她聽起來以為我有什麼壞心眼。"沒那回事兒。"阿幸染完了指甲,"呼呼"地吹着氣。"戰爭結束后,老爸的工作沒了,我們非常窮。我一直和死去的老媽在商場裏打工。我當時還小也不能做什麼,就是做做火災警戒員什麼的。"阿幸回答得非常流利,和接受雜誌採訪時沒什麼兩樣。"那之後,劇團重新經營,老爸可高興了。可是他稍微有點錢又開始酗酒了。""橫田先生嗎?"我一直這樣稱呼阿幸的父親。"是啊,他喝得很兇,家用一點兒也不給,媽媽每天都哭個不停。他非但不管我們,還在外面有了女人,有時晚上也不回家。"我想起了橫田那和善的圓臉,雖早已年過五十,稍微有些禿頂,氣色卻很好。說起來,確實像那種好色的類型。我經常從電影公司的那些男人嘴裏聽到過"橫田這老傢伙……"之類的話。據說,他在妻子死後的四年裏經常在新宿圍着年輕的女人打轉。"唱歌也是為了填飽肚子啊。"阿幸玩弄着指甲油的瓶蓋,終於轉過身來。"跟老爸去露營時,我胡亂唱了首英文歌。然後他們就給了我許多巧克力啊罐頭什麼的,當時真的非常高興。我就想,如果唱歌就可以有吃的,那就唱吧。"阿幸那迷惘的大眼睛裏沒有任何自負的神情。從阿幸口中得知的她的成長經歷與我的想像有着相當大的差異。我一直認為,當我先後失去養父母,守着一條腿的丈夫和兒子們為了生活而掙扎時,阿幸正在接受明星特殊訓練,生活舒適而愜意。可是,阿幸卻沒有誇耀自己,一口斷言唱歌是為生活所迫。但我當時並沒有對眼前這個與自己有着同樣困苦遭遇的人產生憐憫,因為在我看來,阿幸如此平心靜氣地談論自己那段貧苦的日子,實在是個感覺遲鈍的女孩子。現在我才知道,從未謀面的母親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已經去世數年,而恰恰是剛過世不久,並且她的晚年生活很是凄涼。我聽說之後心都碎了,可阿幸卻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姐姐,快看,這紅色在燈光下更加漂亮了。"阿幸的語氣非常天真。她把雙手舉起,將指甲油的瓶子正對着太陽。她的頭髮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下,閃閃發亮。一瞬間,我似乎陷入了迷惑,眼前的阿幸真的有過苦難的經歷嗎?難道過去的一切都沒有在她的人生軌跡上留下任何陰影?我真不知該怎麼理解阿幸的這種開朗性格。我想起了昨天報紙上的一篇報道:葉山幸的歌聲是日本人戰敗后的希望。洋溢於歌聲中的那種開朗向上的精神可以促使我們以積極的態度面對未來。"真是這樣嗎?"我暗自思忖。雖然我和阿幸相處只不過剛一個月,可有時候只要她在,就會令我的情緒一點一點變得焦躁起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