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前世時,珊娘就知道大公主學着外面的男人領頭也起了個社,名字叫作「霓裳羽衣」,和袁長卿、五老爺他們那些文會畫社不同,大公主就愛鮮亮衣裳,還愛新鮮熱鬧,所以這霓裳羽衣社只從字面上的意思就能知道,不過是個研究精美衣裳、首飾,再加上吃喝玩樂的社,而這些人應該就是那個社裏的成員了。

她回頭對大公主笑道:「我跟我們太太也學過一陣子刺繡,光是看那各色絲線就看得我快要瞎了眼。拿我身上的這些顏色來說吧,」她指着裙子上花瓣,「知道這是什麽顏色嗎?」

大公主湊過去看了看,笑道:「紫色唄。」

旁邊一個年紀和大公主相仿的婦人則笑道:「應該叫淺紫吧。」

大公主回頭又把沈氏拉了過來,「你老縮在後面做什麽?人家也是新媳婦,怎麽就沒你這麽放不開?」

沈氏無奈地看了珊娘一眼,小聲道:「這是丁香紫。」

「是。」珊娘朝她友善地笑了笑,指着那花瓣邊緣處的一抹顏色又道:「那個叫丁香紫,這個叫灰紫。你們看看,兩種顏色並在一處對比着看,好歹還能分出個深淺來,可若單拿一根絲線給你認,誰又認得出來?這兩種顏色也就一個略深,另一個略淺一點而已,反正我是認不出來的。」

「她能認得出來。」大公主笑着一推沈氏,介紹道:「這是我侄兒媳婦,娘家排行第九,你叫她九娘就好。」

珊娘趕緊上前拉了沈氏的手,對大公主笑道:「我們認得的。」說著,朝着沈氏屈膝行了一禮,沈氏也趕緊還她一禮。

沈氏雖是京城人,卻是北人南相,眉目極是精緻小巧。要說起來,珊娘的模樣其實並不算出挑,可她眉宇間有一股靈動之氣,和生得極是漂亮的沈氏站在一處,竟是一點兒都不被比下去。

剛才跟珊娘搭話的那個婦人便笑道:「瞧瞧這兩個新媳婦兒,兩把水蔥似的,倒把我們一個個比得面目可憎了。」

大公主調侃道:「便是面目可憎,那也是你,我可還年輕着呢。」說得眾人一陣笑。她又拉過珊娘介紹着,「這是懷遠伯夫人,你叫她一聲九斤就好。」

顯然這是懷遠伯夫人的閨名。大公主跟人家是閨中好友,珊娘卻是初次見面,她不禁一陣犯難。

沈氏忙過來替她解圍,「這是陸姊姊。」

大公主又一一給珊娘引薦了在場的諸人。

前世時,加入這個社曾經是珊娘的一個夢想,只是後來隨着她跟袁長卿的冷戰,叫她越來越封閉自己,更害怕被外人發現她不過是表面的風光,所以漸漸的,她變得不願意出去面對人群了。為了逃避那些她不想去面對的人和事,也為了逼兒女和袁長卿對她讓步,她甚至開始裝起病來。

這一世,珊娘猜到大公主大概是想把她引進這個社裏,所以才特意把這身看着低調卻暗藏奢華的衣裳給穿了出來。

果然,在水榭里坐下後,不等大公主相問,陸氏就先問珊娘,「你這衣裳的花樣很是別緻,看着竟像水墨畫一樣,這真的不是玉綉?」

大公主突然想起什麽,也開口,「聽說是你母親教的那些孩子?那這應該就是玉綉了。」又咋舌道:「別人要個手絹大小的玉綉都得花上一大筆銀子,你們這母女倆竟奢侈得拿來綉在衣裳上。」

珊娘笑道:「我們太太說這種程度還不能叫玉綉,真正的玉綉該看着有種精氣神,這個卻只有形而已。」

「這樣就已經很好了。」陸氏說著,探頭問她,「那些孩子如今還在梅山鎮上嗎?」

「有些還在,有些已經被別的地方的綉庄給聘走了,還有幾個說要自己組個綉庄,我跟我們太太就入了股,連我們老爺都非要擠進來佔一股,聽說如今生意挺好的。」

有個人好奇問着珊娘,「就是說,你這些陪嫁的衣裳也是她們給你繡的?你就不忌諱?」

「我忌諱什麽?」珊娘不解。

另一個貴婦道:「那些孩子,誰知道她們是什麽出身,聽說很多都是臟地方出來的,因位沒人肯養,才拋到那個地方去。」

珊娘聽了心頭微惱,可想想前世時自己也是那樣想的,便按下惱意,對着眾人嘆了口氣道:「不說其中很多不過是父母雙亡,家裏親戚不肯收養才淪落到那裏去,便是那些不知道父母的,他們又何罪之有?他們的父母生他們的時候,誰也沒跟他們商量一聲,問一問他們願意不願意被生下來。

「若有選擇,那些孩子怕也沒有一個是願意被生在這個世上的,可偏偏他們被人強逼着生了下來,這原該是做父母的罪過,卻因為他們逃避了責任,一個個都把罪責推到無辜的孩子身上。說起來不過是因為和那些拋棄孩子的大人相比,他們是孩子,他們更弱小、更容易欺負罷了。」

「便如女人一旦遇到什麽事,總是最先被指責的那一個一樣。」大公主忽然沉聲道:「其實我一直在想,就算是那個地方出來的孩子又怎樣?真的要怪那些女人嗎?沒那些男人,又哪來這些孩子!罪魁禍首都是那些臭男人!」

於是,一時間,貴婦們一陣義憤填膺,紛紛說著各自曾遭遇過、聽聞過的不公平之事。

大公主冷笑道:「我不過是死了丈夫又愛穿兩件鮮亮的衣裳,那些男人便當我是什麽不正經的人,竟是什麽話都敢在我面前說,惱得我打了人,又說我仗勢欺人。我若真仗勢欺人,直接命人砍了他!」

珊娘今兒穿這一身過來,原不過是要引人去關注孤貧院裏的那些可憐人,卻沒想到大公主從孤兒們的身上聯想到自己遭遇的不公,一時帶歪了話題,倒叫社裏的其他女人們也跟着憤慨嘆息。

陸氏嘆道:「做人莫做女兒身,喜怒哀樂由他們倒也罷了,我最恨的是不僅男人欺負我們,女人欺負起女人來,竟比男人還狠。」

大公主忙問:「怎麽?你婆婆又折騰你了?」

她冷笑一聲,「她敢!她唯一的本事不過是叫她兒子來壓制我罷了,以前我總想顧念夫妻之情,看在他的面子上退一步,如今我才發現我顧着他的面子,他卻從來不顧我的面子。我想通了,他不顧我的死活要做孝子便由他做去,我只做我自己。」

直到這時,珊娘才把懷遠伯的名字和眼前的陸氏連在一起。在前世,陸氏也是個有名的惡婦,據說對婆婆、丈夫非打即罵,不過丈夫與婆婆性情寬厚,屢屢容忍於她——如今聽着眾人的言談,珊娘才知道原來事情另有因由。

那懷遠伯自幼喪父,由寡母帶大,因此極是孝順,一開始一家子還算得和美,可一切都在陸氏生了孩子後變了模樣。陸氏的婆婆把孩子抱走撫養,還在孩子面前挑撥他們的母子關係,陸氏便和婆婆起了衝突。

偏偏那懷遠伯明知道事情真相,卻不敢反抗他的母親,總要求陸氏忍讓,直到孩子再不肯跟陸氏親近,陸氏才變得心灰意冷,要求和離,可不僅懷遠伯不肯,連她娘家也不願,還威脅她若和離就掐死她。如今這件事便這麽僵持着,她只能一個人住在臨街的偏院裏,再也不跟丈夫和娘家來往。

大公主猛地一拍桌子,「早跟你說了——」

陸氏搖着手道:「我的事不想拖累你,何況你的處境也沒比我好多少。」

珊娘忽然道:「雖說那孤貧院裏無父無母的孤兒們可憐,可至少他們可以自己做主。都說父母生養恩重,可我總覺得有些父母其實並沒有把兒女當兒女,而是把他們當成一種他們所創造出來的物品。

「這件物品是他們做出來的,所以他們就可以對這件物品為所欲為,這物品要全然聽他們的意思,不許有一點自己的主張,若稍有不從,便是做子女的不孝。他們要的其實是個木偶,兒女幸福與否,過得開心還是艱難,他們一概不聞不問……孝順孝順,孝以順為先,他們只會要求兒女像兒女,卻從來不要求自己像為人父母的……」

她這般說著時,陸氏不禁嘆了口氣。

大公主頓了頓,伸手一拍珊娘的肩,「難道疏儀先生也是那樣不講理的父母?」

珊娘一愣,這才回過神來。她不過是因為從陸氏父母對陸氏說的那些話,想起她前世時對兒女的態度而已。她的這番話與其是說陸氏的父母,倒不如說是在自我批判。

她忙生硬一笑,「我爹娘是天下最明事理的爹娘了,我只是說世上有些爹娘就不是那樣的……」

「是呢,」陸氏低垂着頭道:「不是哪個做人父母的都能像疏儀先生那樣,替受了委屈的女兒向人討公道,更多的不過當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

珊娘面上微笑着,卻不禁抬手撐住了額角。

晚間,當袁長卿來纏她時,她忽地抖了抖,推開他,只說自己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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嫡妻不當家 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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