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書房中的余秋雨(1)
出租車穿越華山路。梧桐樹葉,衡山賓館,甚至丁香花園,但就是沒能晃見上海戲劇學院那塊招牌。因為多出來一條高架橋,我把上戲徹底給丟了,連帶那家溢香的法式麵包房。余秋雨說,馬小娟你應該回上海看看,上海的變化很大。可我總是途經上海,一刻不停。即使現在,也情願坐在浦東巨高的國茂大廈露天咖啡座上,喝咖啡,發獃,隔着條黃浦江,遠看上海。懶得下去。那底下的世界精彩是精彩,繁華也是繁華,感受得到,但不必親臨。我喜歡這樣子。旁邊有個攝製組在工作,應該是在介紹新浦東。攝像和主持人在忙,鏡頭頻頻掃向林立高樓,那是新浦東的天際線。其餘人則和我一樣,在露天平台消受。我聽說,這座中國最高、世界第三的國茂大廈在峻工后,決定請一對上海夫婦在總統套房“首住”。請哪一對呢?太老的不足以體現這座建築的現代感,太年輕的又怕承擔不了它的重量,選來選去,選了余秋雨夫婦。上海,是他們的居住地之一。在北京見到余老師,我說我喜歡國茂大廈的現代感,電梯像飛一樣,一下送到空中。我在上面安安靜靜喝咖啡,隔江看上海,像霧裏看花。我還說,有一天我希望自己能在上海買一套房子。上海的氣息,北京替代不了。上海在我心裏,總是欣賞卻下不了決心去親近,迷戀她的文明與國際化,但對自己成為一個上海人毫無信心。上海總是在下雨,背景模糊。1989年,夏天。我打着傘,**雙腳,糊裏糊塗走進那些淌水的街巷,怯生生去敲那些陌生的門。“這是我的研究生畢業論文,請您當我的答辯老師。謝謝。”那應該都是精選出來的對中國當代戲劇有研究成果的上海學者、藝術家,他們多數住在三兩層的舊式小洋樓里,樓梯逼仄昏暗。厚實陳舊的木地板橫在眼前,陌生中帶些淡漠。我懵懵懂懂來,懵懵懂懂地離開。那一天好像一下游遍了上海,又好像在向上海作最後的道別,我出現在上海的一個個公共汽車站,在人群中擠上擠下,走進那些不動聲色的小洋樓里,一家一家發放我的畢業論文。最後,連雨都下累了,我挾着我的傘,轉車搭乘去西郊龍華的公交車。記憶中那個地方很遠,汽車到達終點后,我茫然四顧,不知從何下手。今天為幫助自己再想起龍華那個地方,再想起上戲教師宿舍那個小院兒,我特意翻出余秋雨老師寫的那篇《家住龍華》。這篇文章在十年前看過,發現此刻再看,感受已很不一樣,除了感動,又多出幾份清醒、旁觀的審視。甚至想,即便是他自己,也未必察覺到自己那時不自覺流露出來的一種懷疑和動搖?那是一篇與死亡有關的隨筆。不知是因為家住龍華才引出死亡的話題,還是因為連着參加了幾次上海文化界友人的遺體告別儀式,余秋雨這篇病中的小文顯出少有的傷感、遲疑。那都是些中年早逝的教授、學者,余秋雨在悲悼友人生命早逝的同時,也返觀了自己生命的形式與可能有的結局。“昨夜讀的是霍達的《國殤》,才讀兩頁,紙頁就被淚水浸濕。他們也是中年,他們也是教授,全死了。”“儀式結束了。我默默看看大廳里的種種輓聯,擦不完的眼淚,堵不住的哽咽。突然,就在大廳的西門裏側,我看到了我的另一位朋友獻給陳旭麓先生的輓聯,他的名字叫王守稼。但是,他的名字上,竟打着一個怪異的黑框!”“直到去世,王守稼依然是極端繁忙,又極端貧困。他的遺囑非常簡單:懇求同學好友幫忙,讓他年幼的兒子今後能讀上大學。這也許是我們這一代最典型的遺囑。”恕我年輕放肆,今天,在悲憐與痛楚的後面,我卻讀出了余秋雨的矛盾與放棄。矛盾不是對某個具體的人人品、學識的懷疑,放棄也不是對他們個體生命、事業的否定,這矛盾與放棄,應該是源自余秋雨自我深處對生命形式的追問,源自對中國傳統文人生命結構的動搖。他在這篇小文的後面追加了一筆,說它在《小說界》發表后在上海的文化界引起反響,還在一次“上海人一日”徵文中獲得首獎。他說這大概是由於評委都是文人,對他筆底流露的某種苦澀也有一點切身感受的緣故。我卻依然願意沿着自己的思路想下去:看來許多人都困在其中,更多的人沉浸於這種群體的困境中,以為人生終於有了一個歸附,自己總算成為了某一類人。這種對苦澀的所謂“感受”中,根本沒有任何的反省成份,反倒多多地透出這個群體由來已久的自得與自賞,而個人生活中的一些不如意甚至失敗,反成了社會對他們的虧欠。很少有人能從自己的角度來反省這樣的人生境遇。人們沒有足夠的能力,或勇氣,最終找到一個出口突破出來,成為獨立的個體。告別儀式上的余秋雨,有點像一位正在觀看布萊希特戲劇的觀眾,他的身份與情感,把他拉向那個特定的哭泣的場景中;他的自覺與理智,又在把他往外推。他始終沒能一頭紮下去,沒得連根頭髮也望不見。他還在岸上,看到別人,更看到自己。所以他傷感,遲疑。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