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九十九章
元狩二年,秋
深夜時分,長安落下一場冷雨。
未央宮內,衛士身着鐵甲,手持長戈,立在石階之下,雨中仍紋絲不動,軒昂愧偉,氣勢猶如山嶽。
數名宦者提燈而行,登上殿前台階,除去遮雨的罩衣,抹去臉上水珠,用力搓搓雙手,試圖驅散深秋寒冷。
兩名小黃門匆匆行來,見到石階上的宦者,顧不得擦去雨水,立刻躬身行禮。
知他們在王夫人的通光殿伺候,一名宦者上前詢問道:“何事前來?”
王氏出身趙地,元朔三年入宮,五年得幸,六年生皇子劉閎,由美人晉位夫人。因其容貌秀麗,擅長鼓瑟,且性情嬌柔,善解人意,十分得天子寵愛,甚至壓過誕下皇長女的許美人。
元狩二年春,王夫人更成為陳皇后和許美人之外,天子欽點伴駕郊祀的嬪妃,足見榮寵之盛。
劉徹至今未立太子,劉閎雖比劉據年幼,已有聰慧之相。如非王夫人家勢不顯,父兄庸碌無才,不滿竇陳之人難保不會藉機生事。
大概是王夫人過於得寵,又壓過許美人,成為陳皇后之下,宮中佚最高的嬪妃,使她不復先前謹慎,開始恃寵生驕。
偏偏劉徹並未因此冷落,賞賜仍如流水一般。
這讓許多人看不懂,如竇太主,更隱隱生出憂心。
唯獨陳嬌始終安穩如初,見到入宮的劉嫖,非但不見憂慮,反而笑着出言安慰:“阿母何必如此?陛下寵幾個美人又有何妨?”
“她誕下皇子!”這才是最讓劉嫖擔心的。
“那又如何?”陳嬌輕笑一聲,手挽長袖,撥亮擺在几旁的銅燈。
“阿嬌,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擔心?”
“阿母,我是皇后。”陳嬌轉過頭,在燈火的映照下,笑意稍顯朦朧,“王氏家世不顯,無富無貴,其子尚小,現下就傳出聰慧之言,未免過於心急。這樣的人不需要擔心。”
陳嬌放下銅簽,頗有幾分漫不經心。
“陛下春秋鼎盛,今後會有更多皇子,要是一個個都擔心,豈能擔心得過來?”
“可也不能不留心。”竇太主堅持道。
“我知道。”陳嬌安慰道,“阿母,您也曉得陛下的脾氣,別說還沒什麼,就算真有那一天,想得太多,做得太多,反而不是件好事。這個王氏還不值得我擔憂,莫如放寬心,當成看一場雜耍。”
“虧你能這麼想。”實在說不通,竇太主只能無奈搖頭。
縱然有陳嬌的保證,竇太主仍心中忐忑。歸家之後,和堂邑侯一番細述,憂心陳嬌不將事情放在心上。
“卒能殺將,鼠可噬象。當年王娡什麼樣,栗姬什麼樣,薄后又是什麼下場,嬌嬌為何就不能上點心。”
“在我看來,女兒做得沒錯。”陳午道。
“什麼?”
“當今天子是何性情,你應比我了解。別說諸皇子尚小,天子未透出立太子之意,即使透出此意,也不該輕易捲入。稍有不慎就會帶累阿女,到時後悔莫及。”
“照你之意,真如嬌嬌所言不聞不問,什麼都不做?”
“對。”陳午頷首道,“做得越多,錯得越多,最好靜觀其變。”
歷經兩朝,宦海沉浮多年,陳午看問題的角度自有獨到之處。在王夫人這件事上,他和陳嬌想法一致,不需要做任何動作,靜觀就是。
如果王氏真的聰明,就該小心蟄伏,不該如此張揚。偏偏她行事太急,讓人一眼就能看穿。
除非天子決心要立劉閎為繼承人,否則的話,一如陳嬌所言,不需要過多擔心,全當是看一場雜耍。
事情的發展正如陳嬌所料,椒房殿沒有任何動作,王夫人愈發產生錯覺,行事變得更加驕縱。
就如今夜,天子留在宣室,她竟遣小黃門前來,借口劉閎身體不適,請聖駕移步。
這樣的做法實屬愚蠢之極。
宦者聽完小黃門的話,眉心當即皺出川字。然事涉皇子又不能不報,唯有令來人等着,自己前往宣室外,請中書謁者向內通稟。
“這是第幾次了?”中書謁者沉聲道,“還代人遞話,你是嫌活得太自在?”
宦者嘴裏發苦。
他也不想,可王夫人用皇子為借口,難道真能瞞下?萬一事情是真的,耽擱皇子病情,他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中書謁者也知輕重,低聲訓斥兩句,沒再為難他,很快入內通稟。
過了不到半刻,宣室門打開,中書謁者走到宦者跟前,對他搖搖頭。
“長者,陛下是什麼意思?”
“命宣侍醫。還有,通光殿閉門三月,皇子閎暫移飛羽殿,交李美人照顧。”
“嘶——”宦者倒吸一口涼氣。
“別愣着,隨我去傳旨。”中書謁者道。
“諾,諾。”宦者迅速跟上,想到王夫人今後的日子,不免暗中搖頭。
閉殿門三月,足夠讓天子忘了她。
早幾年,宮內也不是沒有受寵的美人,結果怎麼樣?只要行事張揚,越過界,有一個算一個,很快都會銷聲匿跡。運氣不好,直接送入永巷,別說富貴榮華,活着都是煎熬。
王夫人到底是想不開。
就算再得寵,以她的家世,做個夫人已是頂天。貪心不足,還想繼續向上,無疑是和自己過不去。
皇長子的舅父是關內侯,表兄是大上造,都是沙場立功晉身,稱得上是朝中新貴。饒是這樣,他的生母照樣囚在永巷,無論前朝還是后-宮,似乎都忘記這個人,提也不提,哪怕她依舊活着。
宦者一邊走一邊想,下石階時沒看路,差點跌了一跤。被身側人提醒,發現中書謁者正眯眼看他,當下頭皮發麻,迅速收斂起心神,不敢再胡思亂想。
不提聽到旨意,王夫人猶如遭遇晴天霹靂,是如何後悔,劉徹處理完政務,想到封禪之事,既感到激動,又有幾分心緒不寧。
“去椒房殿。”
每當遇到煩心事,劉徹下意識就會去見陳嬌。
數年下來,他早察覺自己這個習慣,一度想過改變,嘗試幾次都是無果,索性也不改了。反正兩人是夫妻,不出意外,生將結髮,死當同穴。
陳嬌是唯一能讓他放鬆和訴說心情之人。雖則稱孤道寡,劉徹終不想真正孑然一身,連這最後的一點溫暖也親手扼殺。
椒房殿內,陳嬌斜靠在榻上,手中竹簡展開,上面是關於秦始皇封禪的記載。
劉徹未令宮人出聲,直接走進殿內,因未着履又刻意放輕腳步,足下悄然無聲。突然擋住燈火,抽-走陳嬌手中的簡冊,着實讓她嚇了一跳。
見陳嬌瞪圓雙眼,紅唇微張,滿臉驚愕的樣子,劉徹不由得朗聲大笑,竟如少年時一般,笑得坐到地上,甚至還拍了一下大腿。
“陛下!”陳嬌坐起身,故作薄怒,“你嚇到我了!”
劉徹笑夠了,用手指揩過眼角,長臂探出,將陳嬌拽進懷中。
“我的不是,嬌姊莫氣。”
聽劉徹喚自己“姊”,陳嬌有瞬間恍惚,用力閉上雙眼,再睜開,將驟起的心緒壓下,道:“陛下政務處理完了?”
劉徹點點頭,故意忽略陳嬌方才的停頓,拿起放在一旁的竹簡,看到上面的記載,道:“嬌嬌,明歲冬巡,可想去海上一觀?”
“海上?”陳嬌詫異道。
“泰山郡守奏報,有方士行海上,登仙島蓬萊。”
“蓬萊仙島?”陳嬌沉吟道,“是前朝尋仙藥之處?”
“然。”
“陛下相信?”
劉徹對上陳嬌雙眼,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八荒俱為漢疆。縱是海上仙人,亦要臣服於我之下。親眼看過,才能辨知真假。如前朝徐福之流,妖言惑眾,必當斬之!”
換做登基之初,劉徹絕說不出這樣一番話。
只能說趙嘉撬動歷史,促使各家門人齊聚長安,墨家、方技家一類的科技宅,向漢武帝展示出“科技”的力量,讓他不自覺發生改變。
試想一下,人無翼卻能升空,立下長桿竟能引下天雷,各種各樣無法解釋,僅能用神鬼來附會的現象,都能用各種工具和方法進行模擬復原,不說顛覆三觀,也為漢武帝開啟新世界的大門。
此外,道家和醫家的辯論嘴炮,直接讓漢武帝認識到,所謂的仙丹未必真能延年益壽,服用過量,幾同催命-毒-葯。
為證明所言不虛,醫家門人借來墨家工具,將所謂的“仙丹”碾碎,當面析出成分,對天子逐一列舉,分別進行講解。
有這樣的經歷,再聽人提起仙人方士,劉徹本能會打個問號。
次數多了,不需各家大佬出手,劉徹自己就能揭穿許多騙局,求仙海上,獲取仙丹,更是被直接打上大叉。
退一步說,真能找到蓬萊仙島,見到所謂的仙人,好奇心旺盛的天子,八成會讓墨家、道家和醫家聯手做試驗,分析一下仙人的具體成分,看其是否能真正不老不死。
被趙嘉帶歪的大漢朝,漢武帝點出新技能,儼然有了一種實事求是、鑽研真理的科學精神。
仙人本身都不能確保不死,還給別人煉製仙丹,豈非是開玩笑。
百分百是一群騙子,絕不能相信!
這種務實精神貫穿漢朝始終,使得眾多方士存身艱難。最終大浪淘沙,去蕪存菁,能真正留下的,都是懷有真本事。
鑒於劉徹往後的漢朝皇帝都對仙人和丹藥畫叉,方士不得不開始轉行,從研究長生不老改向務實。更是靈光一現,和道家墨家共同投身火-葯和武器研發事業,通過改進黑-火-葯,製作出大量熱武器,驚掉世人下巴,成為能在長安城內橫着走,最不能惹的大佬團體之一。
元狩二年九月,西征大軍班師,途經西域,遇百姓夾道,簞食壺漿。
隔年十月,大軍抵達朔方,輔兵隨扈就地解散,帶着戰利品各歸各家。十餘名首領和百多名親信被留下,因其作戰勇猛,在西征時立下大功,有幸入京覲見天子,運氣好的話,還可能隨聖駕東巡。
消息傳出,被選中的走路帶風,恨不能鼻孔朝天。沒被選中的咬碎大牙,羨慕得雙眼發紅,暗中下定決心,再遇大軍出征,絕對衝殺在前,無論如何都要獲得這份殊榮。
元狩三年十一月,趙嘉、魏悅等人交代過郡內事務,攜親衛及數千將兵奔赴長安。
同年一月,聖駕啟程東巡。
皇后陳嬌隨駕,皇長子劉據和皇長女鄂邑公主隨行。
隊伍出長安,一路東行,在四月抵達泰山。
遠遠望去,山體雄偉,氣勢磅礴。山頂有雲霧籠罩,仿似通達天際,直入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