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那是一個混沌的夜晚,一個模糊的夜晚,一個沒有清晰記憶的夜晚,一個沒有真切感覺的夜晚。然而冷紅知道,那樣的夜晚對任何一個女人來說都只有一次。所以,無論那個夜晚是多麼不堪回首的朦朧和怎樣不能言喻的曖昧,她都不可能忘記那個夜晚。那個夜晚。是的,那是個夜晚。冷紅是美雅洗浴中心的售票員。來到這裏之前,冷紅已經在星苑市換過三種工作了。在一千多口人的大青庄,冷家不僅是姓氏聽起來最冷的一戶人家,同時也是人丁最冷的一戶人家。——這裏的人丁當然指的只是男人。合村人只要一說起冷家,幾乎從來沒有人喊過名字。“老冷”“冷叔”“冷嬸”“冷家那大閨女”“冷家那小閨女”“冷家那雙胞胎”………這樣粗略地指認全憑着冷家在大青庄獨一無二的姓氏而不用擔心出錯,以致於很長時間裏沒有人準確地知道他們一家四口的名字。這種狀況因冷紅和冷紫上學之後的出色表現而稍有改觀。一次,在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們的班主任笑着說:冷紅,冷紫,你們倆的名字挺有意思的,是不是你們家太冷了,所以就特別希望你們倆能夠大紅大紫地熱鬧一下?不是。冷紫說。為什麼?我想,爸爸媽媽肯定不只是讓我們來熱鬧一下,而是希望我們將來好好學習,長大了有出息。我不覺得。冷紅說:我想他們可能只是想着這兩個名字好記,又經常連在一起用,正適合我們姊妹倆吧。要是象你說的那樣,那幹嗎不叫咱們冷花冷葉?冷紫瞪大了烏溜溜的眼睛。要是象你說的那樣,起個名字就啥都有了,那咱們班的張統宇將來就一定能夠統一宇宙了?看着姊妹倆爭吵起來的可愛模樣,班主任不由得笑了起來。她拍了拍姊妹倆的肩膀:家長給你們起什麼名字,不一定就是讓你們必須成為什麼人,而只是表達了他們的一種願望。比如薛小敏,就是希望她機靈敏捷,劉壯,就是希望他健健康康的,這些都是希望,希望和現實之間常常還有很大的距離,但是很有可能變成現實,懂不懂?懂。冷紫點點頭:比如說我考了九十分,我的目標卻是一百分。那一百分就是希望。我下次多考十分就行了。班主任讚許地看看冷紫,又看看冷紅:冷紅,你有什麼希望,也說來聽聽。我不說。為什麼?嘴裏吐字都會講,若要去做難斷腸。冷紅說:說有什麼用?誰告訴你的?班主任驚訝極了。我媽。面對着姊妹兩個,班主任一時間居然無話可說。只是此後逢人便講:“冷家這兩個丫頭,不簡單!”可是,無論兩個女兒怎麼聰明漂亮,冷裕德總是有些不足意。他從來沒有把兩個女兒的同時降生看作是老天格外的眷顧,相反,在他的心思深處,還濃濃地埋藏着一絲因一窩生出兩個女兒而被淹沒的自卑感。要是兩個兒子就好了,或者有一個兒子也行。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在心裏念叨過。那年九月的深夜,當鄉衛生院的醫生大汗淋漓地從手術室走出來,對他說“你媳婦子宮受創十分嚴重,再也不能生育”的時候,他一下子便癱軟在了地上。天要塌下來了。我要斷子絕孫了。本來在大青庄就無依無靠的,這下子便抬不起頭了。沒有了香火苗兒啊。沒有了頂樑柱啊。對不起列祖列宗啊。他就這樣傻傻地哭訴着,在剛剛種進麥子的地里呆了一夜。幾天之後,他默默地拉着架子車把妻子和兩個女兒拉回了家。“哎,老冷,看不出來,你可真能幹啊,一箭雙鵰啊。”“這個法子也挺省事兒的,傳授傳授經驗唄。”“老冷那東西我也見過,沒有啥出奇的呀,這是咋回事兒呢?”不斷有人和冷裕德開這種玩笑,冷裕德從來不搭腔。他象一頭老黃牛一樣從不閑着。地里的活兒一忙完他就想法子去掙別的門路的錢。他沿街走巷地賣過冰棍,灰頭土臉地給建築隊做過搬磚提泥的小工,農忙時給人家當過麥客,還不時地跟着四周村裏有汽車或小四輪的人家出去拉土方和沙石,賺一點兒微簿的裝卸費。作為這個家庭的唯一男人,他盡心儘力地為這個家掙着每一分錢,用最笨拙的方式養活着體弱多病的妻子和兩個象花一樣悄悄成長起來的女兒。他在自悲自嘆中慢慢認了命,也在清貧的生活中享受着妻女們用自己的方式帶給他的快樂和幸福。直到那一天。那一天,他跟鄰村的一個車主到山裏的一個小窯廠去拉煤。煤價比平日低了一些,車卻比平日裏裝得還要滿,車主一時高興,就買了二兩散裝白酒下飯。酒不多,但是特別沖。車主喝完酒就要開車,冷裕德囁嚅着勸道:“是不是歇會兒再走,還得過清水澗呢。”車主睨着眼呵斥道:“你真是個老鼠膽!這條路跑多少遍了?閉着眼我也能繞過它的八百個坎兒!小小一個清水澗還值得一提嗎?你就龜縮着頭只管上吧,虧你還是個一下子操出倆孩子的男人!要是我讓你少一根汗毛,我就不是一個人!”冷裕德沒有再開腔。他默默地把一條已經看不出顏色的空編織袋鋪在了煤車頂上,然後,又默默地坐了上去。車主果然實現了他的承諾:沒有讓冷裕德少一根汗毛——讓他丟了整個的命。他自己也不再是一個人,而變成了一個鬼。當超重的煤車在清水澗那條險峻的山路上醉醺醺地撞到了左邊的石壁上又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中彈跌到右邊的石崖下時,他和冷裕德一樣,除了短暫的驚呼和噴涌的鮮血,之後,就是永遠的沉寂。因為純屬酒後駕車,責任自負,所以沒有任何的錢款補償。車主家雖然有錢,但是認為自家人車兩失,受損更為慘重,所以也沒有付給冷家一分錢。冷媽媽取出所有的積蓄,領着冷紅和冷紫勉強把喪事辦了,便病重不起,兩個正上高二的十八歲女孩面對着從來沒有遇到過的生存情境,開始了她們的抉擇。小紙團是冷紅寫的。紙是她們平常用的作業本上的那種紙,起着淡紅的橫格子,紙質略有些脆,可奶色白和水色紅搭配在一起卻使紙質顯得很柔和,彷彿上面剛剛潤了層微雨,有一種令人疼惜的溫婉。姐,你先。冷紫說。你小,當然你先。冷紅的口氣不容置疑。靜寂的屋裏,只有小鬧錶滴滴答答地走着,無關憂喜。好了,抓吧。冷紅說。可是,姐,這對你太不………冷紫又回到了原來的圈子裏。你煩不煩哪?冷紅控制不住地發起火來:公平?什麼是公平?這兩個字對我們沒有意義。她說。她忽然覺得十分疲憊。現在,她不想和任何人爭執和探討任何問題,——尤其是公平。是的,這個世界對她太不公平,對她的妹妹、母親和父親都一樣的不公平。以前她也感到過不公平,不過那種感覺只如小牙籤在皮膚上劃過的淺淺的痕,疼,但不徹骨。而現在,這隻牙籤忽然成長為一把鋒利的大刀,以一種意識不到的方式深深插進了她的身體,讓她疼得反而失去了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