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凜凜紅塵
雲國佛鄉。
符羅山上,庭院森寂,漆紅覆雪,古松林立。
佛鄉首座虛繇子孑然一身站在百年青松之下,垂首不語,一想到三千恕之患已至人間,從今往後將夜夜不得安寐,耄耋之態又添三分。
赤足而來的雪衣僧侶垂下眉目。
“師祖。”
“你回來了,罷了,我已經算到了,”虛繇子嘆息一聲,他向來笑如歡喜佛,如今卻也躊躇迷惘,“當務之急還是三千恕之患,你速速前往白玉京召喚十宗商量對策,此事一出,東魔主那邊必然蠢蠢欲動。”
問花默然應允。
“至於那個人……”虛繇子搖了搖頭,手中揉捏着一串土黃佛珠,“你去往白玉京時,先找三樓樓主謝閬風,不過我想他已經猜到了。”
雪衣僧垂首再垂首,“是我無能。”
“不必自責,”虛繇子道,“相折棠頭上十大傳奇的名銜,從來都並非浪得虛名。”
“我今年也已七百歲,已至極限,命劫在所難免,算一算,你也該正式剃度了,”虛繇子陷在回憶中,“我在符羅山剃度的時候,那傢伙已經名動七海十四州了,彼時他剛剛橫空出世,雖然還擔不起劍聖的名號,但也已鋒芒畢露。”
問花道,“於劍術一道,他的確是天縱奇才。”
“哈哈,錯了,”虛繇子不知想到什麼,忽然淺笑,“他當年可不是以劍術出名的,這人說來是真的有意思,若不是,若不是……哎,不過他的劍道,也的確稱得上一句至純至性。”
問花略略抬眉,“不是劍術,那是什麼?”
“那也是當年一大樂事兒,”虛繇子說起這個竟然來了興緻,“文殊一脈撰寫天榜,那時掌筆的還是文殊春秋的兄長文殊一笑,天榜十年一改,當時盛傳攬月宗的連城綺羅理應為天下第一美人,文殊一笑慕名而去,會面後果然不負盛名,然而是夜,他入鹿翡天霜台時,卻見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白髮少年正在月下秀劍,天霜滿星,驚鴻之靈,自此——”
“天榜美人卷改頭換臉姓了相,一姓就是七百年。”
“最好笑的是相折棠當年有求於連城綺羅,這一下連城綺羅丟了大面子,盛怒之下自然不肯助他,這小子氣得當場寫了一張千字長書發表在天情台上,在裏面將文殊一笑罵了個狗血淋頭,你說好笑不好……”
“師父,”問花忍不住打斷了他,提醒到,“這些於我們佛家而言——”
“咳咳,”虛繇子捂嘴,“老了老了,你且速速前往白玉京吧。”
雪衣僧赤足而行,走在雪裏,竟然也不覺得寒冷。
“你們佛鄉之人,都是如此虛偽的嗎?”
他剛走出庭院,一個尖戾的聲音忽地鑽入雪衣僧的耳邊。
雪衣僧並不訝異,似乎是已經習慣了這個聲音,並沒有理會她。
“還是只有大師你,才這麼虛偽?”
雪衣僧繼續往前走,眉目悲憫不可動搖。
“你方才說什麼對於你們佛家而言,裝得可真像那麼一回事,可笑,你放走相折棠的時候,可有遵循佛家門訓?”
天地渺一粟,問花忽然頓住,忽然踩到了一個空檔,被雪淹沒了一隻足,那個聲音如跗骨之蛆不可驅散。
雪衣僧終於不再視若無睹,他拉開領口,脖頸旁邊覆著一團黑影,黑影似是藏在他的皮肉下面,無實質的一團黑霧。
黑霧依然為所欲為,“怎麼了大師,難道你敢做不敢當,那天我看得清清楚楚,你對相折棠,真的沒有放水嗎?”
雪衣僧雙手合掌,“阿彌陀佛。”
黑影卻不肯放過他,“你越是這樣,我越有興緻。”
“大師,凜凜紅塵苦,來和我說說吧。”
“天榜第一絕色,到底長成什麼樣子?”
“什麼,練劍?”天榜第一絕色現在正懶懶散散地坐在床上,望着外面的暖陽,像一隻年邁的老貓瑟縮着身子,“不不不,傷筋動骨一百天,說什麼我也不會碰那個東西了。”
這人是真好意思說什麼傷筋動骨一百天?
步月齡現在有些後悔前幾天嘲笑他嘲笑得太過分了,現下這位大爺的架子擺了起來,說什麼也不願意了。
相易看着他着急就開心,“我年紀大了,揮不動了。”
步月齡,“……”
他平生不愛求人,眉頭皺着一片陰翳,轉身便走了。
相易又施施然道,“不過若說指點你,倒也不是不可以。”
步月齡腳邁出他的房間一步,只好又轉了回來。
“我想吃綠豆糕,你先給我買一斤回來,我再告訴你。”
步月齡果然知道這人肯定沒那麼好交代,憤憤然地看了他一眼,倒還真乖乖聽話去買了。
相易遠遠地看着那抹霽藍色的身影,嘴角還猶帶着笑,好似欺負這個小孩也不錯……他雖然生性冷淡又高傲,還跟他一點都不對頭,可是這小孩認真起來是真的認真。
其實他不用這麼認真的,時間到了,他的機緣自然也到了。
舉世無雙的天賦,舉世無雙的美人,這些他遲早都會擁有。
而他現在這麼努力,依然改變不了什麼,可見命運這種東西如此地玩弄人心。
但也說不好,到底是因為他這麼認真才能成為主角,還是因為他註定是主角才會如此認真。
“咚咚咚——”
相易正陷入一個頗為哲學的思考中時,窗外又忽然傳來一陣敲聲。
嗯?
敲門就算了,他這裏住了五樓,誰想不開去爬窗?
他正想着,便聽見兩聲故弄玄虛的笑聲,在這白天裏也陰仄仄地嚇人。
什麼玩意兒?
“滴答、滴答——”
濃稠的血液滴到了他的手上,他抬頭一看,牆壁上竟然莫名地滲出了血液,密密麻麻鋪天蓋地,最後變成了像泉水那般地湧進來。
相易皺了皺眉。
緊接着,一團黑色的影子從檀香木門裏流了進來,化作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脖子像是扭斷了,膩膩歪歪地順在一邊,他慢慢地爬到他的床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相易靜靜地看着她,等到她走到他床邊半丈的時候,猛然地抬起一張凄厲可怖的蒼白臉孔,一雙黑色的幽深瞳孔靜靜地盯着他。
相易打了個哈欠,轉過了頭,了頭,漫不經心道,“你幹什麼玩意兒的?”
女鬼道,“郎君,我想你想得好苦,這麼些年,你為什麼不來看看我?”
相易道,“拉倒吧,我看不上你這種貨色,別來我這碰瓷,去隔壁吧。”
女鬼不為所動,繼續道,“郎君,我想你想得好苦,這麼些年,你為什麼不來看看我?”
相易微微一愣,他原本以為這是妓院的一個女鬼化魂,現在發現這魂魄好像並沒有自己的意識,相易皺了皺眉,伸出一根手指握住了女鬼的手。
手指上發出一陣淡淡的光亮,從女鬼的身體中穿透了過去。
……是幻覺?
相易算了算日期,臉色忽然有些不好看,猛地從被窩裏彈了起來。
“兩斤綠豆糕,您拿好嘞,小公子,下次再來啊。”
霽藍色長衫的少年點了點頭,剛剛拎過綠豆糕的紙包,忽然聽到了一聲吹哨聲。
他回頭一看,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難道是幻覺?
他有些不解,繼續往前走了兩步,又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猛然地回頭再仔細地看了一眼。
不對。
步月齡生來過目不忘,方才他縱然一路想心事一路走過來,但是餘光依然有瞥到街上的行人。
現下這些動作,約莫半盞茶前,他們已經重複過了。
他還生怕是自己看錯了,可是沒有,現下在買糖葫蘆的那個小姑娘明明已經順着這條街道走過了,而那邊那個買胭脂的女孩還因為胭脂灑了與店家發生爭執。
他喉嚨緊了緊,眼睛全神貫注地放在那個買胭脂的少女身上。
果不其然,少女的手指一滑,那盒胭脂如同方才一模一樣地揮灑了出來。
有問題!
步月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知道問題發生在了哪裏,可是他並不知道該怎麼解決。
這或許是個幻域?
他飛快地思考起來,這裏是名都鹿翡,旁邊靠的就是十宗之一的攬月宗,到底誰會在這裏如此放肆?
然而還來不及等他思考出來,街上方才還循環着之前的事的城民們忽然愣了,掉過頭來全都看着他。
步月齡從來不缺被人注視,他出身西猊皇族,自小被人瞻仰,但是那些目光多為崇敬,而像現在面前這樣,所有人的人神色木然慘白,一雙眼睛緊緊地盯着他的時候,那種讓人不寒而慄的味道就出來了。
他數不清有多少雙眼睛,腰側旁邊的佩劍正微微地發熱,那佩劍用深海落石所著,是他母親所贈,十分有靈氣,似乎也是在警告着什麼。
然而沒有用。
他忽然有些泄氣。
他已經很及時地察覺到不對勁了,可是還不夠。
他太弱了,縱然知道了不對,可是也做不出什麼反應。
買胭脂的少女是率先向他走過來的,嘴上掛上詭異的笑容,她的身體有些扭曲,也不用走,反而是慢慢地蹲了下來,以一個詭異的姿態慢慢地向他爬過來。
步月齡咬了咬牙,轉頭就跑。
然而還是來不及,腦袋嗡得一聲之後,眼前一片黑暗,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腦子沉痛得有些過分,步月齡隱隱感受到自己睡了很久。
“喂、喂喂!”
眼前似乎又浮現起了那個買胭脂的少女,他陡然清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
“喂喂,你醒了嗎?”
步月齡一愣,藉著昏暗的燭光,他看到了一個面容同樣驚慌的少女,不過和夢境相反,這少女既沒有詭異的笑,也沒有亂七八糟地扭動,而是長得十分秀美。
縱然是昏暗的燭光之下,也可以看出這少女的姿容,她看起來也不過十五六歲,膚色雪白。
這讓他想起了天女猊。
他轉開視線,先掃視了一遍自己所處在的環境,竟然是一個巨大的石牢,昏暗而狹窄,不止關着他們兩個人,他的視線散開去,發現那邊還稀稀疏疏地關了幾個人,看起來自己和這個少女是最先醒過來的。
“喂喂,”少女有些受挫了,她生得貌美,從小都是人群中最大的焦點,第一次見到有男人對他視而不見的,“你看不到我的嗎?”
步月齡淡淡地垂下眼眸,“抱歉。”
察覺到少年的疏離,少女首先打破了僵局,“無礙,我沒有惡意,在下鹿幼薇,是攬月宗弟子,道友看起來好生面熟,應當不是我們攬月宗的弟子吧?”
步月齡有些尷尬,“嗯,我並非攬月宗弟子。”
鹿幼薇道,“不知道友師承何方?”
步月齡更尷尬了,有些窘迫道,“深深深。”
鹿幼薇愣了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步月齡嘆了口氣,只好又重複了一遍,“在下師承深深深。”
鹿幼薇的臉色依稀可見一絲迷茫,有些心虛道,“……久仰久仰。”
步月齡反倒安慰起她,“……沒有聽說過也沒關係。”
“咳咳,”鹿幼薇有些尷尬地轉過話題,“對了,不知道你對這裏有沒有什麼頭緒呢?”
步月齡搖了搖頭,“我之前是在鹿翡的街上。”買綠豆糕。
想起綠豆糕,他往四處找了找綠豆糕,眼見果然是不可能存在了,在這生死莫測的地方,他發現自己似乎好像更在意那斤綠豆糕。
“我之前是和我的好友們在鹿翡花林內狩獵,”鹿幼薇嘆了口氣,“我們遇到了一頭兇惡的黑麒麟,慌亂間地跑了開去,可是剛走沒兩步就失去意識了,現在他們怎麼叫不醒,也只有你醒了。”
步月齡點了點頭,但結合少女所說,他現在依然毫無思路。
唯有確定的是,自己之前所闖入的應當是一種幻境,只是施幻者是誰就不清楚了。
鹿幼薇也嘆了口氣,抱膝坐在一旁,“也不知到底是得罪了誰,這個鬼地方我一點靈力也用不出來,真憋屈,只會在暗地裏作怪,不如與我堂堂正正地比試!”
霽藍長衫的少年忽然站了起來,鹿幼薇一愣,看着他摸起了石牆。
“怎麼了?”
步月齡有些不寒而慄,“這裏是封隆鎮。”
鹿幼薇一愣,她從未去過那些偏僻的城鎮,“那是哪裏?”
……那隻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