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天下第一
鹿翡不是長曦的京都,卻比長曦的京都更多情。
它呢,天生的好位置,位於長曦與雲國交界處,背靠無妄海,更有十大仙宗之一的攬月宗在此落派,是傳聞中最接近仙樓的城樓,盛極了一時。鹿翡城外便遠遠鋪了十里的鹿翡花林,城中百餘座高殿鱗次櫛比,千餘條長街游龍飛鳳,自是一派仙燈重重不夜天。
這日初春正逢小雨重重,這雨下了小半個月,屋檐濕光浮漾着,到處都添了三分冷清。
只有“春江花月夜”不同,它是鹿翡排名第一的妓館,尖翹啄檐下依序掛着金貴的琉璃水燈,華光既亮,雨後這兒往往更愜意。
抬頭靠着軟紅,低頭輕抿綠酒,南州請來的瘦馬彈撥拉唱瀰漫女兒香,沒落貴族出身的少女露出了一截凝脂似的腰,室室皆是有今朝無明日的紙醉金迷。
“看到沒,”一間雅舍里,身着纏藍絲衣的青年醉漢伸出一根手指,隔着檀香木窗,遙遙地指着遠山外一座隱約縹緲的入雲高塔,“那是雲國佛鄉的塔。”
那塔極高,極舊,極縹緲。
這一行皆是仙宗世家的子弟,醉生夢死在了一處,聽也沒聽明白便迷迷糊糊地回罵道,“廢話,誰不曉得那是雲國佛鄉的塔,聽說有三千丈高,你們誰見過?”
“別搭理他,怕是被小西娘的肚兜糊住腦子了。”
“去,”大林打了個酒嗝,在眾人嬉笑中搖了搖頭,“你們懂個屁,知道那塔頂關了什麼嗎?”
“我們是不知道,您還能知道了?”
大林一拍大腿,朗聲道,“我就知道!”
這群奢靡腐敗的世家子弟都是幾年同窗狐朋狗友,廝混都在一個胳肢窩裏,誰不曉得大林門規森嚴,逛個樓子都是要千恩萬謝才得批一遭。
“哎呀,我們大林啊,讀書修法都是修到糞坑裏去的,但扯犢子的本事兒吧,確實是一等一的人才。”
“別說,就上月,這㞞蛋兒跟潭桐寺里一個小尼姑好上了,眉來眼去當即暗約柳梢,可他娘一句不讓,這貨就愣是在府里憋了三天尿,哈,可憐那小尼姑被放了三天鴿子,氣得轉眼就跟沈同那癩皮狗好上了,我們這圈子誰不知道沈同跟大林是天生的死對頭啊?”
“喲呵還有這出,難怪我今個兒就覺得咱大林頭上草色昂然,原來是開了光的綠。”
“那裏面,關着天下第一美人。”
大林懶得理會這群爛泥,從容地在這些不堪入耳的嘲諷中拿捏出了一個不世高手的做派,還來了一手欲言又止。
“你們不想知道就算了唄。”
這群富貴垃圾顯然都是紅塵軟丈最虔誠的信徒,一聽這話瞬時坐不住了。
“天下第一美人?擱和尚的塔里,太浪費了吧?”
“你們聽他吹呢,我看怕是傻了,成,大林你安心去啊,我一定幫你好好照顧我們林家妹妹。”
林家妹妹生的貌美,可惜方方七歲,對於妄想染指的禽獸,大林翻了個白眼言簡意賅,“滾你娘的蛋。”
“大林你又搞我們是不是,成,胡吹瞎侃也好,信口雌黃也罷,這天下第一美人,是人是妖是魔——你總得給個說法?”
大林清了清嗓子,眼神頗有些複雜,“我娘告訴我的,都是她一百多年前還在白玉京時候的舊事兒了。”
“白玉京?”這次笑聲輕了許多,有個人酒醒了一半,伸出一根拇指,“伯母了不得,白玉京出身啊,我們鹿翡城主可也是白玉京出身吧?”
白玉京是七海十四州第一宗,所謂人族第一宗,的確是常人攀附不上的顯赫了得。
“別扯別的,大林你說,伯母看到啥了?”
“我娘說,一百年前白玉京第三樓跟着第五樓一塊造了反,把相折棠抽骨扒筋送給了雲國佛鄉,再後來就給塞那座塔里了,怕是——永世不得翻身。”
“……誰?”
“相、相折棠?”還有人沒反應過來,“哪個相折棠?”
“還有哪個相折棠,白玉京主相折棠,天榜十劍聖之一,”大林眯着眼睛定定地盯那座雲霧繚繞的千丈高塔,還怕這話的份量不夠,端着一桿鎏金煙槍就開始裝模作樣,“這世上可不就一個相折棠。”
眾人豁然靜了下來,酒都醒了七八分,彷彿方才那個名字是洪災巨浪,攪得這南方小樓丁點不剩了。
只有旁邊彈琵琶的女孩睜着一雙鹿瞳,琵琶幽幽,聲聲哀怨。
良久,才有個人訕訕道。
“喲……這說的,你喝醉了瞎編的吧?”
大林抿了口酒,“愛信不信唄。”
“相、相前輩不是好端端當著白玉京主嗎,沒聽說過什麼變故啊?”
眾人一時唏噓,“那可是當世十大劍聖之一,總不能是被狸貓換太子了吧?”
富貴垃圾們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經過深思熟慮,決定繼續做個垃圾。
“噓,別提了別提了,這事兒我們可管不了,喝你的吧。”
“咳,反正我是不好那一口,這天榜第一美人的名頭都是幾百年前不知道哪個二愣子評出來的,怎麼說那也是個男人……”
“誒誒誒說起美人就不能不談談前幾天入學的那個金鑲玉了,就前幾天見的,才十五歲,那長相和通身的氣派,嘖,我話撂這兒了啊,能親她一回我死都直了!”
“有沒有出息?換我,那怎麼也得操一回才捨得死。”
隨即一片噓聲。
“你們懂什麼,”聽着這群禽獸依然一片聲色犬馬的淫聲浪語,唯一的“高人”大林眯着眼睛嘆息着晃了晃頭,幽幽開口道,“隔壁琴宗的東蘭青才叫好看呢。”
咳,他也就想顯擺一下,方才看到那座塔,便總想起林夫人眼底那抹不動聲色的傷心。
要他說,這有什麼好傷心的。
他們這群吃祖宗飯的廢物呢,心裏其實最有數。那雲國佛鄉和白玉京的事兒是最最尖上的,那裏的人一劍能斷高山,一氣能破天雷,那是他們幾隻們幾隻小螞蚱能管得到的么?
那天下第一劍是死是活還能等他們來救哇?
有這能耐不如去搶小尼姑呢。
想起這吃裏扒外的小尼姑他就生氣,心裏有些膩味兒,忽的見室內唯一的少年一直怔怔地望着遠處。
這少年是他叫來的,別人不好這一口,他好,他男女不忌,笑眯眯地撥開爛醉如泥的小西娘,他又摟住那少年的肩。
“心肝兒,看什麼呢?”
這少年是他喜歡的,眉清目秀,像一首詠蓮小詞,在這一眾驕奢淫逸里渾然是一派舉世皆濁我獨清。
“塔塌了。”他聲音竟然很平靜。
“什……嗝,什麼?”太不咸不淡的那種平靜,這醉鬼壓根沒聽清楚。
少年沒有轉過頭來,只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座塔。
“我我我……”大林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一股寒潮霎時浸透心頭,濃酒嗆在喉嚨口進退維谷,千言萬語化作一句——
“操了。”
那座雲國佛鄉的塔,那座傳說中通天的三千丈高塔——
他聽到了風撕裂怒號的聲音。
他看見那座塔,猶如古洪滅世之勢,天地之柱之傾覆,正緩慢又堅定地塌落下來。
雲國佛鄉。
天地俱震。
白衣僧手中捏着一串漆黑佛珠,佛珠上“卍”字血紅得驚人,在塵土飛揚的灰霧和獵獵作響的白袖下閃得頗為放肆。
他不偏不倚,站在正在傾落的高塔之上,僧衣被狂風吹亂,萬妖倉皇,天地俱驚,唯他一絲不苟,只把目光死死鎖在對面。
對面這人也穿着白衣,卻也是個奇葩,在這千丈傾落的高塔之上做的第一件事兒——懶懶散散地伸了個腰,順帶還打了個哈欠。
和對面那抹亮麗無瑕的雪色僧衣比,他這一身白就很陳舊了,這原本雪底金邊黛蘭刺繡的錦服早已暗黃無光,衣擺上還沾着大片大片的黑紅血漬,一眼就能憑空勾出一股子摧心折肺的痛。
這人分明二十來許的模樣,一頭過腰長發竟然全白,遮着眉目看不清朗,只有左額頭三點梅花紅印分外掠人目光。
頎長卻瘦,從頭到腳一身枯枝殘骸的氣兒,彷彿已經一隻腳踏進了棺材。
也是……哪怕是最靈的翡玉被囚了千百年不見天日,也該廢了。
可偏偏,可偏偏他一揚起頭——
一泓霜水,星辰讓路。
“……關不住你。”
白衣僧蒼白了輪廓分明的面容,勁瘦的手指緩緩擦過嘴角的血絲,如同殘風中不悲不喜的一株枯樹。
喲?
這是人話嗎?
“別吧,都關了一百來年了啊,小禿驢,”這人眉毛動了動,似是有點嫌棄,“您這麼多年來好像都沒長進,該好好讀點書啦。”
相折棠這人向來口無遮攔,所以問花並不惱,指尖撥動着那一串佛珠,血色的“卍”字流轉速度加快,更加明亮了些。
三千丈高塔墜陷,需要多久呢?
相易迎着這並不溫柔的風,深深地吸了一口凜冽。
還算不錯。
當然,總是有人壞他心情。
“主角出世,主角出世,警告,主角出世——”
這系統嚎喪從昨天嚎到今天了,相易頭疼地敲了敲系統。
“我聽見了聽見了,我這不是想辦法出來了嘛,”相易表達了應有的關心,“系統先生,你是不是又壞了了?”
“我……我……還能……等……我……嗶——”
相易又等了等,徹底沒聲兒了。
得,八百年,主角等來了,系統熬死了。
白衣僧終於開口,聲如千斤之鼎,“相折棠,你為了自己,毀了三千恕,放走了三千妖魔,可對得起這蒼生大地?”
剛禍害完蒼生的相某人忙得都沒空抬頭,“你先等一下。”
白衣僧,“……”
相易正在腦子裏和系統回收使者溝通。
系統回收使者難過地通知,“可能是nc002使用期限已到的緣故,要回收修理了,因為型號年代悠久,恐怕……恐怕是沒救了,您先節哀,暫時沒有多餘的系統為您服務了,請您靜心等待一段時日,我們為您獻了一份薄禮,不日便到。”
相易也難過道,“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nc002的身體。”
系統回收使者覺得很暖心,難得有宿主這麼關心繫統的,想說它們是會為nc002竭盡所能的。
相易情真意切,“這弱智系統真的會死嗎,上蒼有眼,禮物我也不要了,能保證它死我就安心了。”
“人道毀滅視頻寄我一份,獨樂不如眾樂,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這方才還一口一個禿驢的某人皈依的時候倒是也不比誰慢。
“……”系統回收使者只得不動聲色地收回方才的感動。
塔快要落地了,問花不悲不喜的面容終於有了一絲裂縫,他望着對面垂眸無語的男人,心底浸入一波無力的悲切。
“好了好了,”相易解決了自己的事兒,抬起頭揉了揉自己的脖頸,“你剛剛說什麼來着?”
問花手腕一動,鬱黑的佛珠順勢脫出飛散,上面刻滿的“卍”字血光一現,這暴戾的“卍”字終於得以釋放,以泰山壓頂之勢,一字孤擲而來!
這一身舊白單衣的人終於看上去認真了些,他不再和自己的四肢百骸膩歪,正正經經地直起了脊梁骨,一掌扣上這個來勢洶洶的“卍”。
“哦,你剛才說到蒼生大地。”
相易低頭思索了一下。
“關我屁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