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是我自己的陌生人
時間是一個畫家,我是一張拓片圖畫,是山巒的形狀,岩洞的輪廓。在我來到人世之前,這幅圖畫已經被畫出。我活着這條時間的水渠慢慢行走,發現了我與這幅圖畫的關係,我看見了這幅拓畫本身就是一部歷史,全部女人的生活都繪在這裏。
夏天,是我喜歡的季節,白天顯得那麼綿長,不像冬天,天色早早就黑了,窗外刮著嗷嗷叫的大風,使人想起許多恐怖的故事。
夏天儘管炎熱,但房間裏卻是蔭爽。關鍵是,整個悠長的夏季.我都可以只穿着棉布背心和短裙子,我的胳臂(不小姐)和腿(是小姐)都露在外邊,我便有了許多機會與“不小姐”和“是小姐”交談。
我發現她們在夏天裏長得特別快,尤其是長長的暑假裏我從長長的午睡中醒來之後,我看到“不小姐”和“是小姐”就又長了一截,慵慵懶懶的樣子,像暑天常吃的涼麵條一樣又細又長。我不喜歡太陽曬,平時總是躲在蔭涼里走路,因為一曬我就會頭暈,所以“不小姐”和“是小姐”都像珊瑚石那麼白皙,藍藍的血管彎彎曲曲地卧在透明的皮膚下邊,很像我家門后那一張碩大的中國地圖上的河流。每天午睡之後,我都用很多時間與“不小姐”和“是小姐”交談。
母親說,一到夏天,我就像院子裏的刺草長得那麼瘋快。
這樣,幾個夏天過去,我就幾乎長得和母親一樣高了。
我所讀書的那個彎角小學,已經改成了戴帽學校(即小學、中學連讀的十年一貫制學校),叫做彎角中心學校。我在這裏繼續升人中學,一直在T先生的名下。
人體圖片事件之後,T先生對我依舊懷有敵意,對我動輒訓斥、挑毛病。隨着我的個子的長高,我眼中的T先生像矮了一截似的,但是他在我面前的傲慢卻越發高昂起來。
班裏的幾個女同學開始圍着T先生轉,我看得出來,她們對他充滿了崇拜。T先生的語文課,她們總是從頭到尾地坐得筆直,兩眼不會轉彎地盯住T先生,下課的時候,她們就圍住T故意問這問那。她們甚至模仿他甩頭髮的姿勢,用粉筆頭學他把煙頭從窗口彈出室外的動作。我自知T不喜歡我,自然總是躲得遠遠的。
在任何一個班級里,總會出現許多人圍繞着一個人轉的情形,這個人一般是他們的一位教師,或者是學生中的一位首領,大家對他服服帖帖,向他討好,以便保持自己的安全與順當。使自己不至於被孤立、被排擠。但是,我不喜歡這樣。如果我不能說出自己想說的話,那麼,起碼我可以不去說違心的話。寧可獨自—人,沒有同伴。
有—次課間休息,幾個女同學照例圍着T嘰嘰喳喳,我為了避免白己作為一個“陌生人”或者說“局外人”的尷尬,便趴在自己的課桌上做作業。
我偶然一抬頭,發現T正越過那群圍攏他周圍的一圈小腦袋,把目光投向我,他的目光如同電流,滾燙又冰涼,穿透了我的身體。我趕快又把頭埋下,專註於我的作業本上那些歪歪斜斜的字體,我的鋼筆字在方格子裏聳肩垂頭,不成樣子。
這時,我聽到T大叫我的名字,“倪拗拗,課間不許做作業,到我辦公室去!”
然後,我的餘光看到一個寬大的身架,影子般地竄到我的課桌前。
我不敢抬頭看他,我的臉肯定又脹得通紅,因為我已經感到熱辣辣的。我用力咽了咽口水,把由於忽然的緊張而引起的嗝肌顫動,強硬地壓制下去。
我一點也不明白,他為什麼總是對我大喊大叫,為什麼不能心平氣和地對我講話。我繼續低着頭,看了看課桌上我的攥緊拳頭的蒼白的手指,把一張廢紙團小心翼翼地捋平,之後又把它狠狠地撕碎,彷彿手裏撕碎的不是一張廢紙,而是T的憤怒的皮膚。
然後,我磨磨蹭蹭地停下手裏的事情,隨着他磨磨蹭蹭地到他的辦公室去。
後邊的課,我自然沒有上成,我一直在T的辦公室里聆聽他的訓導。我始終彆扭地把頭扭向一邊,拒絕看他,他便不斷重複地扳過我的肩,或者拉扯我的胳臂,要我注視着他以及他的尊嚴。有時候,他說累了,便盯住我的臉孔或胸部,目光像銹住一樣一動不動,彷彿我是一個怪物,他的眼睛裏燃燒着怒火。我不知道我的這些部位有什麼異樣,使他如此惱火。
他盯住我看,又強迫我也專註地看着他。他端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我站立在他的右側,倚着窗棍,我的眼睛垂下來正好落在他的頭頂。於是,我便盯住他的頭髮看,那頭髮是先天捲曲的,呈栗黑色,亂蓬蓬地簇擁在頭頂。也許是天氣熱出汗的緣故,他的頭髮濕淋淋的,像剛剛洗過澡的樣子,散發著淡淡的鹽漬味,透出一股擋不住的旺盛的生命力。
窗外一縷金色的陽光正好斜射在他的腦袋上,那捲捲曲曲的頭髮看上去似乎是熱帶雨林叢中的一個毛絨絨的鳥窩。
他終於注意到我不停地盯住他的頭髮看時,便不自在起來。他不住地把手指插進頭髮里捋來捋去,肩膀神經質地聳動,好像那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很不合適。
從他閃動的眼神,我可以看出,他對於我如此專註的目光,感到疑惑不解。然而,我的目的就是使他疑惑不解,正如同我對於他的目光的疑惑不解一樣。
T的確是一個怪異的男人。那個時候,我自然是不能夠理解,一個傲慢的大男人的敵意,往往是出於一種他自己也不能明確的狂妄的熱情。那一種詆毀和憤怒的力量,實際上與他對於對方的嚮往傾心是成正比的。如同一個男人的獻媚或熱情.往往是出於他骨子裏面的敵意,而不是出於愛戀,這是同樣的道理。
許多男人就是這麼一種矛盾、暴烈、神聖不可侵犯的人。
無論小學還是上了中學,我一直與身邊的人隔着一道深深的裂溝。我們那時候,所在的班級是從小學“一鍋端”升入中學,應該說,所有的面孔都是熟悉的。但是我始終像一個外來人一樣,無法參與、滲透到他們當中去,我始終在他們的群體之外,承受着一個異鄉人所需要擔當的被驅逐在外的感受。而其他梳着小辮子或者理着短髮的小姑娘則安全地混淆在一種群體的歡樂中。學校成為她們的家園和天堂。而我卻毫無這種感覺。
與群體融為一體的快樂,是我永久的一種殘缺。
我清晰地記得學校里那些淡棕色的有着木質條紋的桌子和椅子,記得玻璃黑板與劣質的粉筆摩擦時所發出的刺耳的尖叫,記得我的位子在臨窗第三排的左邊,更記得每一件侵辱了我的自尊心的事端。但是,我對於與這個團體或其中一部分人扭合一起發生的什麼,卻沒有多少記憶。
許多年之後,當我長大成人,讀了卡爾.瓦倫丁的《陌生人》的時候,才明白了一個人並不一定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才成為一個陌生人。因為一個陌生人感到自己陌生,才成為一個陌生人。也就是說,只有她感到自己不再陌生之時,她就不再是一個陌生人了。這當然是一種說法。另外,我倒是以為,一個人直到她明白懂得了她身邊的一切事事物物時,對她來講,沒有什麼是陌生的了,她就不再是一個陌生人。
所以,在我的學生時代,我和我的學伴們無非是彼此陌生的熟人。
實際上,“陌生的熟人”這一形象,在後來的許多年之後,一直伴隨着我。
炎熱的夏天,我在家裏經常穿一件長長的大背心,蓋過屁股,連衣帶裙,穿在身上曠曠蕩蕩,我的肢體大部分裸露着。這使我有機會觀察到自己身體的變化。我對着鏡子長時間地觀察起自己,這動機起源於T對於我的臉孔和胸部的怒視。我忽然發現,我的確有了某些變化,這變化首先發生在我的胸部,我覺得那裏變得豐滿突隆起來。我連續觀察了一些日子后,感到裏面像有一塊發麵頭,使得那裏一日日發酵膨脹起來,並且,我感到從未有過的隱隱的脹痛。
這個發現,實在使我覺得奇怪。
這時,剛好我家前院有一姓葛的鄰居家的女人得了乳腺癌,據說是洗澡的時候自己摸出來的,她摸到裏面有一個硬硬的疙瘩。也有人說,是她的男人在一天下雨的夜裏摸出來的。悶熱和纏纏連連的雨聲使得他無法入睡,他就閑極無聊地仔仔細細撫摸他的女人,結果就摸出來異樣。總之,她去了醫院檢查,幾經驗證,最後診斷為癌症。
我聽母親說,她已經做了一個很大的手術,醫生把她的兩隻乳房像摘樹上的柿子似的都挖掉了,並連帶腋下的大部分淋巴一同摘除。一個無胸的女人,平坦得猶如一塊切菜板,在悶熱的伏天裏,她的胸部纏滿血淋淋的紗布。那種窒息和苦痛是來自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迫。
母親還說,即使如此,那女人不久之後依然會死去,因為她的癌細胞已經擴散了。當然,她自己並不知道。
夜裏,我躺在自己房間的小床上,聽到從前院隱隱約約傳過來葛氏女人長長的呻吟,格外恐懼,樹葉發出颯颯的抖動聲,彷彿近在咫尺,與那女人的哼吟遙相呼應,我驚恐地把手放在胸口上,摸索起來。
果然,我從自己的徽微隆起的胸上,摸到一個硬硬的小疙瘩,就在乳頭底下。我再摸另一隻,同樣摸到了一個硬硬的疙瘩。這下,我真的嚇壞了。
整整一夜,我翻來覆去,無法睡着,想像不久之後我會同前院那女人一樣即將死去這件事情。
聽母親說,死亡就是把生命咬碎。沒有哪一種消失會比死亡走得離我們更遠,沒有哪一種解脫比死亡更加徹底,沒有哪一種背叛比死亡所帶來的對親人和朋友的背叛更為深刻。死亡就是一種不可更改的結束。
我躺在床上,彷彿被人強行穿上綾羅綢緞的長袍壽衣,脫也脫不開。我注視着窗外夜晚的一潭藍水那樣清澈的天空,心臟散發出來的熱帶季風與冰冷的寒流交替地在血管里竄動。
我想,我並不想解脫什麼啊,也不想背叛我的母親,還有我非常喜歡的禾。幹麼要死呢?當然,如果我死了能夠達到背叛T先生和我父親的目的,是唯一令我感到願意的事情。但是,我還是不想死。
我不敢去攪醒裏邊房間裏的父親和母親,便一個人躺在床上胡思亂想。
……我聽到死像一件最刺耳的樂器,彷彿是尖厲的玻璃或者金屬發出的聲音,房門合著它的拍子,嘭地一聲關閉起來,我被外部世界排除在外。
這時候,我的屍體像一道閃電,嗖地墜落到床上,冰涼地躺到我的身邊來,與我並排而卧。我側過身,向一邊退了退身子,在模糊不清的黑暗中,我看到我的屍體睜着大大的眼孔,但是她那絕望的眼睛拒絕看找。她的嘴唇不停地嚅動,但她也拒絕同我說話。她不停地打着噴嚏,但聲音卻怪怪的,猶如我家裏原來的那隻索菲亞羅蘭在打噴嚏。
後來,我的屍體終於不得安寧地從床上站立起來,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走動,很像一堵高聳的垣牆上的影子。她沒有左右。也沒有前後,彷彿倘佯在一個多維度的空間裏,閃爍晃動,捕捉不定。她能夠看到一切她想看到的東西。
我的屍體在地上孤零零地走了一陣,便朝我走過來。那屍體忽然沖我發笑,嘴唇一張,便向我問好。她說,她不喜歡墳墓,她喜歡在杉樹林裏穿梭。我神不守舍地想伸手摸摸她的胸口,看看她是否還有氣息。可是,我發現她的胸部平平的,沒有性別。我感到恐慌,但又不想丟開她不予理睬……
直到天微微亮了,我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清晨,母親叫我起床時,看到我蒼白的臉色和失魂落魄的神情,非常驚訝,不知道怎麼一夜之間我竟變成這個樣子。
母親摸着我的額頭,問,“拗拗,你生病了嗎?”
我說,“媽媽,前院那女人會死去嗎?”
我母親更加莫名其妙,弄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說,“媽媽,我也會死掉的,我這裏面也長了癌。”我終於哭了出來。眼淚像七月的雨珠,嘩嘩啦啦飛淌飄落。
母親在我身上摸了摸,果然摸到裏面有一個硬硬的小疙瘩似的東西。我向後閃了閃身子,我說,“疼。”
我母親疑信參半,“哪有小孩子就得乳腺癌的?”她這樣說著。臉上也開始不安起來。
這天早晨,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去上學,母親帶我去了醫院。
那時候,學校里是不開設生理課程的,不像今天的青春期的孩子們,可以從學校生理教學的正當途徑了解到男人與女人性的發育、完善與不同。我雖然已長得差不多與母親一般高,但我的性意識和性知識卻是非常的愚昧。而母親一直還把我當成孩子,看不到我的長大。
醫院婦科的屋裏,出出進進幾乎全是肚子鼓鼓的要生小孩子的女人,有個孕婦正仰身躺在高高的硬床上,她的肚皮如同一隻圓圓的白鼓,彷彿裏邊充滿了氣體,已經膨脹得不能再鼓了。一個中年的男醫生在她的肚子上按來按去,不停地問着什麼。我等在一邊,非常擔心那個肚子被按破了。
輪到我時,母親向那個男醫生詳細說明我的情況。
那個醫生長着一張瘦臉孔,兩隻眼睛的距離間隔得很遠,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一張大嘴,由於臉孔的細窄,顯得過於碩大,誇張地透露出他內心的不滿。
他要我解開上衣,於是,我便害羞地在這個陌生男人面前敞開我的衣襟。他漫不經心但又十分細緻地在我的胸部摸了摸,然後沖我母親似乎是嘲弄地笑了一笑,說,“她沒什麼問題,她正在發育。”
我母親說,“可是。她說裏面有些疼。”
那醫生有點不耐煩,“難道您沒有發育、長大過嗎?這很正常嘛!”
然後,他也許是意識到了自己的態度,就緩和了語氣,問。
“她多大了?”
母親回答了他。
醫生說,“她比起同齡女孩子顯得瘦了些,應該給她多加強營養。”
看完“病”出來,我和母親都鬆了一口氣,鬆弛地走出了那片鋪天蓋地的來蘇氣味。
在醫院大門旁邊的小賣鋪里,我母親立桿見影,當場就給我買了一瓶酸牛奶和一根火腿腸,要我加強營養。那種急迫,彷彿我一吃了這些,立刻就會胖起來。
我一路吃着回了家。
走路的時候,我恍恍惚惚想起了禾寡婦的桃子般沉甸甸、白花花的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