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三章(3)
“嗯,接下去。”“所以,我今天來,恰恰要少說自己,少來求援,而應該談談您最感興趣的全省工作,這也算投您所好吧。並且,我還應該比平常談得更開闊,從一個省談到全國,這就是我的方針。”“還有。”“只有這樣的方針,從道義上講,符合我的人格,從情感上講,也符合我的心態,而從策略上講,”李向南笑了笑,“我才能得到您進一步的理解和好感。這也最符合我目前要化解個人政治危機的利益。”“好哇,我都被你罩到系統論里去了。”顧恆用手指點着李向南朗聲說道,“今天,我們應當得到一個真理:任何一個人都比我們平常了解的更複雜。還有一個真理:當人們把最深層的考慮都暴露出來后,反而顯得簡單了,可信了,有趣了。對不對?如果,我今天不用難眩以偽的方針打開談話的局面,會是什麼結果?”顧恆風趣地說道,站起來背着手在屋裏踱了兩步,“平常,我們的很多智慧,都是用來掩飾自己的真實思想和去猜測別人的真實動機了。”李向南在和父親談話。小莉一直有一種興奮,還有一種要承擔點什麼的躍躍欲動,還有一種暖融融的親切感。她能覺出爸爸是喜歡李向南的。談話在家裏進行真好。她發現自己非常願意結婚,小孩兒過家家似地有個小家庭。這個感覺是那麼模糊,完全是未來、未定的事情,但正因為如此,它才美好,打動人。父親每次見她進來,眼裏就露出一絲審視,打量着李向南和她有沒有感情交流。她不管。她只要在書房裏停留一分鐘,她就活躍了氣氛,她就使自己也使整個書房變得暖洋洋的。她確實感到自己上下左右有一個大光團,她就是一個桔紅色的大燈籠。只有經過門廳和母親正好打照面時,她的情緒才稍有破壞。母親打量她的目光中含着不滿。母親像黑色的老樹,刺棘總是劃破她桔紅色的大光團。她今天發現:她特別喜歡李向南的性格。她喜歡他和她一樣有熱力;她又喜歡他不像她那樣瘋狂,躁動。他是沉穩持重的,不動聲色的,和她完全不一樣。一樣又不一樣。她突然眼睛一亮,拍手了。她發現了一個偉大的真理:一個女人恰恰喜歡一個和自己最一樣又最不一樣的男人。只有“一樣”,兩個人處在一個平面內,才有可能相交;只有“不一樣”,兩個人性格正好凸凹相對,才能接合,才能長短相補,給對方提供新意。她用這個真理檢驗自己熟悉的一對對幸福的夫妻,情人,無不如此。兩個人相愛,必有非常相同的地方,那是他們結合的基礎;同時又必有相異的地方,那同樣是他們牢固結合的基礎。太精彩了。她就要找一個與自己最相同又最不相同的男人。她輕聲唱着歌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連哥哥的房間(他不在)她都要去。她就要到處發散自己的快樂。一分鐘不發泄她就要憋死。她發現,不同的房間也有不同的顏色,爸爸的書房是灰藍色的;她的房間是桔紅的,還有點色彩繽紛;媽媽的房間是灰黑的;門廳呢,是空白的,沒有顏色,她走進來,帶來一團桔紅,母親走進來,則帶進一束黑色。母親的光團濃而小,不放射,像個圓柱體,隨着她的身體移動……“全省工作建議,中國社會主義的札記這些我都感興趣,但我們後面談。我現在感興趣的是你李向南的命運。怎麼樣,正符合你的目的吧?”顧恆幽默地說道,“我們客觀分析一下,這個事情能不能化解,如何化解。關於這件事的背景,你目前了解多少?”“情況是這樣,”李向南如實說道,“現在搞我的人,主要不是省里、縣裏的了,而是北京的。我寫過的文章,我在古陵的做法,都比較硬了一點,引起一些人的反感;另外,直接觸及的是一些同代人的嫉妒。這兩方面結合起來,就形成了一個比較可怕的背景。這次他們是抓住了機會。現在他們手裏還抓着我過去寫給一個女同學的信。”“材料我看到了,有你寫的信的影印件。”“我信中說話當然很隨便,對國政大策品頭論足,口氣可能也有些大,所以他們攻擊我有野心,想當總理——我信里有這樣的話:我若是當總理將如何干——蔑視國家領導人。”顧恆點了點頭:“誰讓你在古陵幹得那樣突出呢?那麼多記者吹你。”停了一會兒,他又半感嘆半幽默地說,“蔑視領導人?一般地說,年輕人不蔑視老年人,這個社會是不會有前途的。別看你總說我深刻,對你有啟發,內心裏你肯定自信比我強。這你不用解釋。”顧恆輕輕擺了下手,“再過十年,若讓你當省委書記,當總理,也許會幹得很出色的。”他停頓了一下,“不過,這種假設也有點不着邊際,它並不取決於個人的意願嘛。何況如何當上總理,是遠比如何當好總理要複雜得多。這在全世界大概都是個規律。”“現在關鍵是我對這些信無法解釋。如果像您這樣理解我,就可以說:這個年輕人有見解,有抱負。但在另一些人眼裏,就可能是有野心,狂妄。”“信本來沒什麼,但想整你,就成為口實。”顧恆說道,“憑這些信並不能給你定什麼性,卻可以造成對你的壞印象。有時候印象是可以決定一個人命運的。……你打算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