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他們相似又不同
完了。
這是跡部景吾腦袋裏僅剩的唯一一個想法。
他看着被圍在中間的,左臂被那個脾氣暴躁的小個子逢坂大河抱在懷裏搖來搖去、右手由頭戴蝴蝶結的橘發佐倉千代牽起、肩上掛着的樹袋熊瀨尾結月在戳她面頰的金髮少女。在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轟炸下沒有一絲不耐,甚至將有些躊躕的黑沼爽子和桃井五月拉進了她的世界。笑着做介紹人,好脾氣地任少女們動手動腳。他看着這樣的三日月明,腦袋裏只有這一個詞了。
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跡部景吾不可思議地想,她是怎麼能毫不扭捏用一口兒時炫耀爸爸媽媽什麼都會的口吻,輕飄飄像是列舉寶貝的孩子般小氣地執拗地堆砌最好最高最棒的詞彙,坦坦蕩蕩說出“你是我的珍寶”這種羞恥到小說劇本里都不會寫的台詞的?
“喲這位跡部少年!”在他注視她的時候,名叫木兔光太郎的衝天頭健氣少年充滿活力朝他打招呼,好像已經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了,在他朝對方點頭之後更是自然而然搭上他的肩。
“明醬是不是很可愛?”木兔光太郎湊到跡部景吾耳邊,笑嘻嘻地說。
“……”跡部景吾抿了抿唇,低聲說:“……嗯。”
“……看你一副不太好接近的樣子,竟然蠻誠實的嘛!”木兔誇張地瞪大眼睛,咧開嘴大笑,“果然明醬的朋友都很棒啊!我還擔心她在冰帝交不到朋友呢!”
“你說誰呀。”五感超強的三日月明一聽木兔搭訕跡部,那輕飄飄的眼神就掃過來了,“誰找不到朋友?”
“《東京早報》不是都說了嗎,冰帝是貴族學校,學生豪奢,出行撒玫瑰花,進校列隊歡迎,上學坐直升機?”木兔撓撓頭,“又龜毛又嚇人,我一直擔心你和同學合不來,做夢都夢見你打了哪個家裏有礦的,被扔進東京灣里陳屍。”
出行撒玫瑰花,進校列隊歡迎,上學坐直升機的跡部景吾:……
“不過看到跡部和黑沼同學我就不擔心了!”木兔大拇指一伸,笑得嘴角都要咧到后槽牙了——跡部景吾發現三日月明的朋友都和三日月明有着相似的燦爛笑容——“看起來都是很好相處的人啊!”
“我的朋友。”三日月明表情柔軟下來,“當然都是最棒的人啊。”
……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跡部景吾在真正見到三日月明之前,一直對三日月明有着自己的虛構:能被赤司征十郎和幸村精市都用寵溺無奈的語氣提起,時時刻刻掛在嘴邊的女孩子會是什麼模樣?一定是是優秀的,優雅的,美麗的,自信的,不服輸的,自立自強的,又有一些嬌憨任性的女性,事實上三日月明的檔案也基本符合他的想像。
但是真人打破了他所有想像。
任性自我,幼稚暴躁,喜愛暴力,桀驁不馴,討厭管束,經常惹事,思維古怪,腦迴路清奇,不懂男女界限,互動過於親密……跡部景吾反感的所有要素,三日月明幾乎都有。
是的,他一開始是反感三日月明的。
如果不是赤司征十郎和幸村精市,他根本不會瞧三日月明一眼。
但是……
是什麼時候開始變化的呢?
跡部景吾以自己完全不知道有多溫和的神情,看着被圍繞的三日月明。
是從阿久津老師回來的那天吧。在阿久津老師提起三日月明低的嚇人的體脂比時,跡部景吾幾乎立刻就反應過來這是個對於青春期的少女來說包含了多少汗水的數字。這不是一天跑多麼長的步,揮出多少次刀能達到的——這通常代表着無氧運動、爆發訓練、舉鐵增肌、肌肉撕裂、抖動酸痛、夜晚抽筋、禁糖禁油、蛋白.粉和水煮雞胸肉……
沒有做過增肌訓練的人,不會知道這些詞後面究竟代表着什麼。那個時候跡部景吾才恍然想起被一副懶散暴躁模樣遮住的,三日月明出類拔萃的能力。
下面的一切發現就順理成章了:她的沉穩,她的博學,她的敏銳,她的靈活,她的原則,她的包容,她的責任感,她世界中一切天與地黑與白靜與動好與美——越探尋,三日月明在跡部景吾心中越鮮活。她的孩子氣、任性、迷茫和脫線與她的強大形成了如此令人着迷的神秘反差,最後變做令人又無奈又喜歡的可愛特質。
……她怎麼可以不顧一切我行我素走在自己的路上,跌跌撞撞的同時還能保留住孩童的直率和天真?
她怎麼能在長大明白矜持和羞恥之後,還用清澈的眼光說“你是我的珍寶”?
這一刻,跡部景吾終於明白為什麼赤司和幸村都小心翼翼保護三日月明、將她放在心最柔軟的地方了。
這傢伙,雖然具有他反感的幾乎所有要素……但是在他喜歡的要素的某幾個裏,她是最好的。
沒人比她更好。
而這個最好的,強大鋒利最像刀劍的充滿戾氣的任性孩子,你幾乎想像不到什麼能讓她動搖和哭泣,就這樣一個站在頂端的人——
沒人能比她愛你愛得更柔軟。
跡部景吾一直覺得,這世間最讓人觸動的莫過於卑躬屈膝者挺直腰板,怯怯懦奴者高聲疾呼,庸庸碌碌者勇往直前……
和冰冷刀劍歸入刀鞘,無堅不摧輕輕彎腰,毒刺收起露出軟腹。
……完了。
跡部景吾悲哀又無奈地發現,他可能再也無法對這個違規耍賴皮的傢伙生氣了。
三日月明似乎有一種魔力,能讓無論誰最後都會甘心情願陪她玩家家酒。
沒看到連嘴上總掛着“不要大意”的手冢國光都因為三日月明而融入了這幼稚園小孩拉幫結夥的氛圍里了么?而且還和據說情報和指導能力極強的桃井五月聊得很投入。
唯一一個無法融入的只有……
跡部景吾不着痕迹的審視落在戾氣越來越重的男生身上。
“你們這是在搞什麼啊。”唯一的異類圍觀了許久,終於開口了。
“幼稚園家家酒嗎?”青峰大輝不耐煩地抓了把頭髮,“五月你央求我跟你過來,只是為了讓我配合一群小屁孩演假惺惺的‘你是我好朋友我也是你好朋友大家好來好去天長地久’?你幾歲了?”
桃井五月一瞬間露出受傷的表情。
已經和青峰大輝有過衝突的逢坂大河頓時眉毛倒豎,被三日月明按住肩膀。
“在‘最強’的你看來,”三日月明輕聲說:“和友人的愉快時光只是幼稚且傻的扮演遊戲?”
面對反問,青峰大輝粗暴且暴躁地嘆了口氣。
“我說啊……”他走到三日月明面前,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陰影,那雙深沉近黑色的眼睛俯視面無表情的三日月明。
“你這傢伙。”他的眼睛風暴盤旋,喉嚨壓抑怒火輕蔑,不屑且嗤笑道:“明明是把刀,卻要為了和棉花混在一起小心翼翼帶上面具,累不累?
“無聊。”他從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呵聲。
——這個傢伙。
跡部景吾微微眯起眼。
他記得是國中時期赤司征十郎在帝光籃球隊的隊友。“奇迹的時代”他略有耳聞,最後為何四分五裂他也多少從赤司那裏猜測出了一些內情。
無法進行團隊合作,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最強嗎?
未免太幼稚了。
和三日月明有些像,跡部景吾看向金髮少女,但是又不像。
三日月比他成熟多了。
三日月明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明明脾氣直來直去又古怪暴躁,但面對挑釁,卻從不動怒,冷靜地讓跡部景吾以為自己看到了永遠端着平靜模樣的赤司征十郎。
比方說現在,面對惡意的壓迫和不屑的輕蔑,三日月明甚至有心拉住另一個眉毛倒豎的人。
“喂喂喂你這大個子,”一隻手被拉住的木兔光太郎一側身擋在三日月明前面,單手叉腰,對着一臉不善的青峰大輝齜牙咧嘴,嘴裏嚷嚷着:“脾氣不好沒人做朋友就不要覺得有朋友的人都是在假惺惺啊?你還是國中二年級嗎?覺得全世界都是惡意?說話要講究啊少年,關心你的人可是很受傷的啊。”
三日月明側頭看了眼桃井五月。
漂亮的女孩此刻一臉黯淡。
“是我讓桃井叫你來的。”三日月明嘆了口氣,把護在她身前的木兔拉開,對還要開口說什麼的青峰大輝說:“用自己來刺傷關心你的人,看到她疼痛的樣子很高興嗎?”
這樣扭曲疼痛的感情,三日月明再清楚不過了。
這是錯誤的,幼稚的,兩敗俱傷的。她看著錶情愈加冰冷,雙手插兜緊握成拳的青峰大輝,無比明白這一點。
“你曾經的隊友托我看看你的籃球。”三日月明說。
“哈?”青峰大輝揚起眉。
“不拘泥規則,自由無限,一往無前像是耀眼的光……他是這麼說的。這讓我至少對見你有了些期待。”三日月明想起說這話的少年,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只有眉宇間能看到不易察覺的憧憬和失落並存。
“但從你的態度看,也不過如此。”她說。
“渾噩度日,嘲笑努力,格格不入,乖張尖銳……”三日月明的聲音不大,卻很穩,一字一句,緩慢砸進青峰大輝的耳朵。
“目前來看,你的籃球也就是這樣了。”
青峰大輝的表情一瞬間變得非常可怕。
怒火勃發的少年氣勢是如此危險,像是領地被侵犯的暴怒雄獅,以至於站在一旁的手冢國光和跡部景吾毫不猶豫上前要將他和三日月明隔開。
但也只是一瞬。
下一刻,雄獅又收起了獠牙,閉上了眼睛,彷彿已是老態龍鍾。
“這種東西,有什麼需要看的?”青峰大輝說不出什麼感情地笑了一聲。“越是努力就越是無聊,幼稚又無聊。”
面對三日月明清澈的目光,青峰大輝頓了頓,還是說了出來。
“籃球——
“說到底也就只是個遊戲罷了。”
高大的少年眉目帶了些憊懶和說不清的壓抑,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