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九章(4)
張愛玲把話說完,轉身就走出房間,胡蘭成不快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吭氣。張愛玲來到陽台上嚶嚶地低聲哭,用手背不停地擦着眼淚。姑姑一臉無奈地走來,輕輕拍拍她說:“我出去。”張愛玲點點頭,姑姑看了她一眼,嘆口氣沒說話,就出門了。張愛玲背轉身去,又哭了,她真是有滿腹的委屈說不出。胡蘭成手裏拿了一件衣服走過來給她披上,沒有說話。兩人並肩站了一會,他才歉意地說:“我一個人關在閣樓里過了八個月,連話也不會說了!對不起!”張愛玲把眼淚擦去,默不做聲。吃過晚飯,張愛玲收拾飯桌。胡蘭成則在陽台上吸煙看着上海這座城市的夜色。他在鄉間住久了,驀然登上高樓覺得很不真實。張愛玲在廚房裏洗碗,心情仍是沉鬱郁的。胡蘭成適應能力極強,一頓飯,幾支煙便激活了他的情緒。他拉着張愛玲並膝坐到床上說話,張愛玲勉強笑着,眼睛遊走向窗外。胡蘭成說話一向都投入,何況是壓抑了近八個月,他也不看張愛玲的表情,自顧自滔滔不絕地說著體己的話:“我和秀美在逃難的路上草草結親,最初只是為了遮人耳目,越是覺得好像利用了人家,越是作假亦真了!秀美十六歲被賣到斯家做姨太太,我頭一次去她家裏做客那年,她才二十三,一個女兒七歲!當年見面都以長輩相稱。她也沒想到,二十年後會因為伴我出亡,伴出這一段來!後來這件事斯家大概都知道了,我又借住在人家的家裏,雖然不下樓,心也不安。清明他們一家回來掃墓,都知道我在,竟也沒有人說什麼話!我這人是人家責備我,我未必臣服,人家同情我,我反倒不好意思!斯家大娘從我年輕,給我零用錢和給自己孩子是一樣的!我這趟逃亡,留不留我也只是她一句話!你看了我的《武漢記》,會更明白!你看了嗎?”張愛玲扭過頭,淡漠地說:“沒有。”胡蘭成笑着問:“我拿出來放你桌上了呀!怎麼不看?”張愛玲不願意聽他說那些事,看他無意識地炫耀自己的女人緣,雖心已成灰,但還是有些不是滋味地說:“我看不下去!”胡蘭成聽了一臉訝然,以為是自己寫得不好,他只想到筆墨文章的事,甚至連小周都沒想到。他突然半頑皮半認真地生氣,打了張愛玲的手背一下,戲謔道:“可惡!你就不肯看我寫的……”他的話沒說完,就被張愛玲憤怒的駭叫聲打斷。她立刻從床上起身,背着牆怒目望着胡蘭成。胡蘭成愣住了,這一聲對他真是驚天動地,他木然地不知所措地看着張愛玲。深夜,胡蘭成睡在客廳沙發椅上,他難已成眠。也許他睡去片刻,再睜開眼,天已薄薄透着微光。胡蘭成坐起身來,揉揉臉,輕輕推開張愛玲的房門進來。他坐到床邊,憐惜地看着張愛玲蜷身裹着棉被。他懷着懺悔之情伏身下去擁抱她,親吻她。“蘭成!”張愛玲反身抱住胡蘭成,凄切地喚他一句,兩手緊緊箍着他,眼淚簌然落下。胡蘭成抹去她的眼淚,也沒有話可以說。他又吻了一次她的額頭,替她把被子蓋好,在拂曉的微光中走出房間。張愛玲卷着被子側過身來,臉上淚痕尚在,在曙光微明的天色下晶亮亮,像朝露,一夜的寒凍。情是這樣磨人,無窮無盡的浪似的一波一波朝她打來,她惟只能放手任其沉浮,去來,去來……一九四六年底,黃逸梵回國了。她見張愛玲瘦得一身骨頭,很是詫異,而張愛玲在母親面前顯得笨手笨腳,表現失靈。去看過弟弟之後,黃逸梵覺得很有必要與張愛玲好好談一次心。這麼多年來,母女倆難得就着一盞燈相對而坐。張愛玲知道舅舅對自己有偏見,解釋說:“我知道舅舅他們不高興!但我跟他們也說不通道理。小說就只是小說,事情給了我靈感,我寫也未必就是寫那些事!”黃逸梵說:“他是舊派的人,你也不用太去在意他們的想法!但你幾年不走動是你做晚輩的失禮,你只有這麼一個舅舅!他們一直很疼你,要說你兩句,你也得聽。我其實要問的是你跟那個人的事。”“求你……不要問……”張愛玲低頭望着自己的腳趾,委屈又低聲下氣地哀求黃逸梵,她心裏最顧忌也最害怕面對的其實是母親,而她從沒有準備好要跟母親談她自己。黃逸梵冷靜地說:“維葛在新加坡被炮彈炸死,我槍林彈雨下替他料理後事,聯絡英國的家人,把他的骨灰運回去。愛一個人,你得要有替他辦後事的勇氣!”見張愛玲低着頭不吭氣,黃逸梵怔怔然地想着,又氣又恨地說:“但你這勇氣又遠遠超過了我!他是漢奸?”黃逸梵彷彿想聽張愛玲自己說,張愛玲依舊沉默不語,她的心針扎一樣在流血,可是早已疼得沒有了知覺。張茂淵適時從房裏走出來,找了個借口將黃逸梵叫到一旁,艱難地開口說:“這件事,我覺得很對不起你!”黃逸梵看了她一眼,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張茂淵心裏難受,接著說:“我是看着她往裏頭栽!我想阻止,可是……”黃逸梵打斷道:“你比我更解她!你是對的!她要走的路,她不會回頭!你陪着她,吃苦的是你!”張茂淵眼眶突然紅了,哽咽着說:“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