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八章(1)
張愛玲難得有機會和胡蘭成同搭電車,她路上指着一些新奇的招牌廣告給胡蘭成看,回頭卻見他神思邈邈在遠方。張愛玲沒有提起話頭,兩人就這樣坐着,各想各的,這樣的靠近,卻彷彿失去了聯繫,一眼看去又像是茫茫人世里兩個陌生人。張愛玲突然感到害怕,她拿手去握住胡蘭成的手,她要感覺他的存在,胡蘭成這才突然回神,緊緊地握住她的手。回到家裏,張愛玲幫胡蘭成整理箱子時,特意找出一塊布料說:“我有一塊花綢料,你說小周挺照顧你,你帶去送她吧!”胡蘭成聽見這話有些意外,看着張愛玲說:“你不輕易出手買東西,既然買了一定是自己喜歡的,你自己留着!小周也是不輕易拿人東西的!我送過她一塊帕子,她推了又推,半天才收下!”胡蘭成說得不知是有意抑或無心,但張愛玲聽見便心頭隱隱一陣緊縮。她沒有任何發作,只是笑着走到胡蘭成身邊,挽着他的手臂,淡淡地說:“你知道男人送女人帕子有定情的意思。”胡蘭成坦然道:“我沒多想,但我是真喜歡她!”張愛玲還要保持平淡無心地問:“喜歡她哪裏?”胡蘭成想了想說:“她就像我胡村的鄰家妹妹一樣,可以比肩在田埂上走!沒事搬一個板凳坐在房檐下一面摘豆子一面說話!我這趟回來才發現難怪我們老是關在屋子裏說話,上海簡直沒地方可走!我在漢口每天都去漢江邊上散步,小周有空就跟來!有時候對岸打着炮轟隆隆的,我們也一路談笑!”張愛玲怔然地望着胡蘭成,她的手從他臂腕上滑落,淡淡一笑,輕輕地走開。胡蘭成也不知道自己說這些希望張愛玲明白什麼,他只想把他在武漢的生活一五一十都告訴她,見她沒有反應,不敢再往下說。他看不見張愛玲的眉頭鎖得更低更緊了。漢陽醫院的人本來熱熱鬧鬧地迎接胡蘭成,看見小周來,一鬨而散,戰爭中野地鴛鴦無數,眾人也見怪不怪。胡蘭成拉小周坐下,盯着問她好不好,小周皺着眉頭,抬眼看他,摸摸自己的臉頰像做錯事一樣說:"我瘦了!"胡蘭成也說不出一句心疼的話,他只顧認真看她黃瘦的臉,後來又見她用手比着說話,手上多了一個金戒指,就握住來看,問道:"真的趁我不在嫁人了?""是用你留給我的錢買的!錢還要貶,金子保值些。這還要還給你的。"小周說著要拔下來,被胡蘭成止住:"別!戴着!就是我給你的了!"他能給她的,恐怕也只有這一個戒指。張愛玲的影子立在他們中間,小周也看得到。然而她只是無思無慮地戀着胡蘭成,彷彿是她的生命之所在、之所歸。在醫院門前,炸彈落地開花,機關槍拚命掃射,子彈從他們頭上呼嘯而過,小周驚叫着撲倒伏在胡蘭成的身上。胡蘭成在煙硝塵土瀰漫中驚魂甫定,才知道小周是這樣要奮不顧身地護他的性命,當下凝然。領受過張愛玲空闊莊嚴、花不沾身的愛,他更珍惜這亂世中,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的隨俗的深情。上海的天空砰砰作響,這次不是炸彈,是煙火夾着鞭炮聲,日本投降了!對張愛玲來說,這一刻是一種俯拾殘破凋零的快樂。她想到胡蘭成的處境,替他憂慮。姑姑難得隨着收音機里的音樂扭動她的腰,張愛玲靠在陽台門邊,望着屋內,突然笑着對姑姑喊着:"炎櫻說,只要一宣佈勝利,她要馬上去虹口那家布店把所有買不下手的布料都廉價搜刮來!"她知道這話是為了湊姑姑的興,也讓自己沾染一點勝利的快樂,但是心裏莫名的恐懼更強烈,她恍若聽見她和胡蘭成說的話:"我不擔心,我總能找到你,哪怕是隔着銀河,我也還是要來見你!""那你就改名叫張牽,或是張招!你到天涯海角都有我牽你招你!"胡蘭成如驚弓之鳥做着逃亡前的準備。他須得先安撫住現在身邊的女子小周:"我不帶你走,是不要你陪我吃苦!"災難一來,無論如何,率先吃苦的都是婦孺。小周聽了在那裏簌簌啜泣。胡蘭成拉她的手過來握住安慰說:"我走以後,不管怎樣的污名你都要相應不理。時局還要亂,我走避兩年,一定還能出來做事,我只要出得來,我一定到武漢來接你!"小周淚眼望着他,彷彿勉力要相信還有這一天,他拂去她的眼淚說:"我走了,你要當心身體,不可以哭壞了!我喜歡看你笑,你這笑要為我留着,將來見面還要還給我的!我所有的錢跟衣物也都留給你......"小周拚命搖頭,急切之下只懂回答最瑣屑的問題:"我不要這些……"胡蘭成把小周的臉轉過來要她看着他,叮囑說:"聽我說,我走以後也顧不了你,錢不值錢,東西更是,你有急用,衣服還可以典當變賣。"小周伏在膝上哭,又轉過身來抱住胡蘭成說:"你的東西我絕不變賣!"胡蘭成即使在情急迷亂的時刻,也要做文人的功課:"情分在,其他都不重要!我和你沒有儀式,但名分已經定了!有這漢水為憑!想想,三年五年的別離在戰亂里也是很平常的事,你要想着我們以後還有長長的日子要過,想想我這一轉身離開,也不過像是去報館,我這一時見不到你,也不過好像是你下廚去給我燒菜!"小周淚眼朦朧地望着他哀哀地說:"我但願你要我忘了你,我這樣懸着一顆心,是比要命還可怕的折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