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六章(4)
姑姑翻着她的小報,神閑氣定地說:“那等斷了再說!也不是我們一家一戶的問題,都要活,自然有人能想出辦法來!”張愛玲摸黑走回她自己的房間。蠟燭點在黃瓷缸里,搖曳着如夢的光,飛機不知是幻覺還是飛向另一方,引擎聲消失了,房間裏靜得能聽見滴答的小鬧鐘急步行走。更遠一點,連浴缸里水龍頭滴水都能聽見。水滴在浴缸銹黃的水漬上,流逝,流逝。張愛玲感到自己渺小又無助。同樣一個夜晚,漢陽醫院的伙房裏,幾個單身漢加上一群護士圍着大桌吃飯,有說有笑,逗趣又熱鬧,浮浮一片看去,也不過就是男女之間打情罵俏的快樂。飯後他們摸着夜色爬上江邊堤防。隔江發出砰砰的炮聲,天空時有紅光。飛機從雲端過,不一會兒就能聽見投彈轟炸的聲音。胡蘭成早已站在堤上觀望,聽着幾個護士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大家都立在星光水影邊。小周嚷着好看,別的護士罵她沒良心。護理長明裡責備小周,實際是跟胡蘭成搭話:"你看給胡社長聽見了,明天給你送上報去--這幾個人里小周最刁!"小周早看見了胡蘭成立在護理長旁邊,她也不在乎剛才說了什麼,只是搓搓凍紅的鼻子,調皮地跳着過來說:"我沒新聞價值,我也不上照,登我沒人要買你的報!"說話時炸彈投進江里,水濺開來,大家都趕緊蹲下,往堤防下躲。胡蘭成回過神來找小周,小周才從地上站起來,夜色里胡蘭成看着她一雙眼亮晶晶的,佈滿了恐懼,剛才嘴強都是假的。“胡社長!是給我報應了!”小周的這一聲氣虛短促,胡蘭成心裏突然就起了一陣憐憫,是對小周,也是為自己。他被冥冥之中的命運牽引到此處,是來尋報應的嗎?張愛玲呢,這亦是對她的曲折懲罰嗎?形勢愈來愈危急,炸彈常在漢陽醫院附近落下,醫院裏的傷兵護士紛紛逃出來。胡蘭成要去報社,剛走出醫院外的街道,突然一陣炸彈,又是機關槍掃射,他下意識地大喊一聲"愛玲",抱着頭撲身倒在地上。一如他劫后寫給張愛玲的信:"幾次在空襲中隨人群倉皇奔逃,撲倒在地也只能喊一聲'愛玲'。劫毀余真,我這傲骨脾氣在炸彈和機關槍掃射的面前一層一層脫去,空襲使我直見性命,曉得什麼是苦,什麼是喜,什麼是本色,什麼是繁華,你原已這樣開導我,但我這冥頑之子還需要無情的空襲來鞭撻。"然而那天他一身塵土,推開宿舍門,見到小周從椅子上站起,凜凜憂心,是等在這裏很久了,她生氣地罵:"他們說你去報社,我罵他們沒有良心,就沒一個人攔住你!"胡蘭成愣着,生死大限,所有的感受都劇烈地在五臟六腑里震動徘徊,他太需要一雙手,一個溫熱的擁抱。他伸出手去拉小周,此時窗外還有零星的炮火聲與火光。那炮聲直傳進上海的夜,傳進張愛玲房中。張愛玲直望着窗外夜藍的光,那叮叮噹噹的電車正排隊回家,她怔怔地睜着一雙眼,聽見的卻是漢口的炮火聲,轟隆隆,她心念所及,真的就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