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海上來》第十六章(2)
胡蘭成看見,把煙捻了,翻身去摟一摟她:"不說了!我不好!我罷了官,清簡度日,以為自己財官兩不貪了,又跟池田懸命相交,以為自己命也不貪了!偏偏我在你這裏還有一貪--貪你心疼!你要是不理我這人,我這人呀,大約也就不在了!"兩人靜靜相擁,張愛玲側卧,正好對着床頭的窗,月亮照滿一室,地上有着藍瑩瑩的月光,她曼聲念誦:"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原隔座看!你給我看李義山的詩集,我記得這兩句!"靜靜的夜,那詩句在斗室里徘徊,胡蘭成緘默片刻說:"我記的是末兩句,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晶盤!"張愛玲轉過身來望着胡蘭成,他們說話只有彼此能懂,四目交會便是一整個世界,宛如曉珠明又定的眼眸,照徹彼此的生命。胡蘭成在乘火車往南京的路上,望着下面是黃湯湯的河水。他突然想到自己若有事,張愛玲會怎樣?如果沒有張愛玲,他就是他自己一個人,與這世界都無涉。但現在,每走一步,心上都有她一聲呼喚。胡蘭成從南京轉搭飛機赴武漢,他的命運從池田開始,從決定去武漢這一刻開始,已經與即將戰敗的日本緊緊系在一起。遠去的人身上的氣息彷彿還留在張愛玲房裏。晒乾的衣被從樓頂取下來,張愛玲把臉貼上去,除了陽光的餘味,還有戀戀不捨,熟悉的牽挂纏綿。擁擠窄小的弄堂,在靜靜的下午昏睡,做着灰黃樓房的塵夢。肥皂泡從一家人的窗角飛出,大約是一個不肯午睡的小孩在樓上吹着肥皂泡,一朵一朵晶瑩的花,從天上飄下來。張愛玲心裏塞滿“打起黃鵲了,莫在枝頭啼”的惆悵,在寂靜的街上走,風一掀一掀的,眼看枝頭的黃葉就要掉落了,她抬眼望着梧桐樹,那黃葉的顫抖是如此歷歷分明。然後在她眼前飄飛落下,輕輕吻向地面,她在心裏輕聲說:“秋陽里的水門汀地上,靜靜睡在一起,它和它的愛。”炎櫻一見到張愛玲就嚷嚷着說:"蘭你和池田把《苦竹》丟給我們兩個苦女,叫來的白報紙也都是你付的錢,現在還要跑印刷廠,做女人做到這樣辛苦,不如做男人算啦!"張愛玲急忙幫胡蘭成開脫說:"白報紙也不光是印《苦竹》,我還拿來印書的。"雜誌像舊時男人留下的一點骨血,摩挲着它,就和他有了神秘的接觸,一期一期,心裏一小塊一小塊踏實起來。有炎櫻在身旁,最平凡瑣碎的例行公事也能趣味盎然。印刷廠的朱先生穿着袖套圍裙,眼鏡架在額頭上,和張愛玲就着光看她的"卷首玉照",炎櫻湊在一旁指指點點地批評:"像假人一樣,不如不要登還好一點!"張愛玲心裏也不甚滿意,嘴裏還要客氣地說:"已經比前次的好多了!比就知道,好多了!不過這兩邊臉,好像深淡不均勻啊!還有啊,朱先生,你看那下嘴唇那裏不知道怎麼好像缺掉一塊。"炎櫻比張愛玲直率得多,揪住她那一點發現不放:"這額頭上發亮光,看着就像木頭人!上了亮漆,所以反光。"朱先生眼鏡架在額頭上,一副漫畫狀,無可奈何地看看炎櫻,他沒想到還有另外一個人發表意見。兩人回家時張愛玲還在嘀咕着:"我說不放照片的,上次那張這樣失敗!"她對於自身是這樣珍惜,因為一向的性情,也因為聽不到那個人說慣的話,像使氣的小孩,父母不在便加倍折騰自己。炎櫻即便是勸解的話也說得誠實:"拍照的時候我就說你太多骨頭......"張愛玲心裏有一股勁拗不過來,反駁說:"那骨頭到底也是我自己的!我也願意像你這樣豐滿,先天條件就定成這樣!要是像托爾斯泰那樣長把大白鬍須,照片怎麼拍都對!也不用做你要求那種--維多利亞時代的氣氛!要笑,又不要太笑,一點點的笑在眼睛裏......"張愛玲散文集《流言》的封面印刷出來,她那個由炎櫻繪製的清裝無臉的身影斜倚在封頁上。最終定稿的照片一張一張,淡藍的墨色印成一大片攤在木架上,等着裝訂到書頁里。張愛玲看着,興奮着。她一絲不苟地,在裝訂好的書頁後面"版權所有翻印必究"的小框框裏,一次一次使勁地親手蓋下自己的印章,如同逛街時跟炎櫻平均攤分車費、咖啡賬一樣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