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二十三章

23.第二十三章

內室比外間暗了許多,窗戶也大多封着,不見天光。一盞油燈立在屋角,並不明亮,甚至連床上人影都照不清楚。

花了幾秒,楚子苓才看清屋中陳設。沒有屏風,沒有幔帳,也見不到尋常的傢具,屋子正中只有張矮床,一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子,被白絹綁在床上,此刻竟然連嘴都堵上了,只能彈動身軀,嗚嗚掙扎。兩個守在榻邊的僕婦,也是髮髻散亂,面有血痕,見到幾人入內,似是鬆了口氣。

門口守着的侍婢趕忙道:“奴怕女郎傷了喉,剛剛用濕帕塞了口……”

公子罷揮了揮手,讓她退下,先向巫湯問道:“大巫施法,可容觀瞧?”

大巫比斗,誰也未曾經歷過,估計忌諱也不會少。是否能觀禮,自然也要先問清楚才行。

巫湯哼了一聲:“吾之術法,旁人瞧了也學不去,噤聲即可。”

說著,他還頗為輕蔑的看了那年輕女子一眼,便讓弟子們開始準備。

楚子苓則被帶到了房間一角,和公子罷比鄰而坐。兩人並未交流,皆全神貫注看着眼前那披頭散髮的巫醫,只看他要如何施法。

巨大的火盆擺在房間正東,裝着水和沙的陶碗則放在床榻四角,只見那巫者接過了身邊人遞上的長長木杖,垂頭立在了榻邊。

一息,兩息,三息……

“咚”的一聲,木杖敲在了地上,就像砸在了心尖之上。鼓聲響起。

明明是寸許小鼓,卻發出了極為刺耳的聲音。門窗緊閉,四下密不透風,那鼓聲簡直猶若雷霆,在眾人耳中回蕩。同時,“嗡嗡”鳴響,從碩大的杖頭中傳了出來,就像一堆狂蜂,想要破杖而出。

在這驚人的鼓聲中,巫湯高高舉杖,繞着床榻舞動起來。寬大的黑袍,猶如振翅的夜梟,臉上紅黑兩色的花紋,也似水紋流轉,在點燃的火焰映襯下,詭異變化,簡直不似活人。

即便有所準備,楚子苓也覺得背上冒出層雞皮疙瘩。身後蒹葭哆哆嗦嗦往這邊靠了靠,明顯是被此情此景嚇到了。

然而這還不算完,不知什麼被丟入了火盆,一股散發著松木清香的味道,隨着煙氣飄散開來。那白色的煙霧,也不知為何,竟然向著床榻涌去。巫湯猛地一振手中木杖,插入了一隻陶碗中。只是攪動半圈,那清水就變成墨色,鼓聲頓時又大幾分。巫湯披散長發,搖頭吟唱起歌咒,從另一隻手從碗裏抓出把沙,猛地灑向床上女子。那沙入手時,明明還是白色,灑出卻成了赤色。像是被這動作驚嚇,一直掙扎不休的病人,竟然緩緩停止了蠕動,獃獃看着眼前駭人景象。

“成了!”公子罷根本不敢出聲,只握緊了拳頭,在心底默念。法術果真成了,阿元不再掙了,這是要降住妖鬼了嗎?

巫湯卻沒有停下,邊舞邊唱,又來到了另一邊,重複這套動作。當另一把沙灑出后,一名弟子捧着個竹筒上前,巫湯接過竹筒,用杖頭猛地敲打一下,那詭異的嗡鳴聲頓時止住,似杖中物鑽入了筒中。隨後,他扔下木杖,雙手捧着竹筒,彎下腰來。一旁壓制季羋的健婦嚇得動都不敢動,還是那弟子摳出了塞在季羋嘴裏的巾帕,讓竹筒手中的湯液,緩緩傾入病人口中。

也許是灌藥的手法太精妙,季羋居然沒有被嗆到。一筒水下去,她身上的氣力徹底散了,兩眼無神,半睜半閉,乖順的躺在了榻上。

鼓聲漸漸低落下去,最終消弭。巫湯直起身,把手中空筒交給了隨從,向端坐觀瞧的幾人走來。

公子罷已經坐不住,起身相迎:“大巫,可是應驗了?”

“惡鬼被鎮,只要繼續喝吾熬制的湯藥,便不會再出。”巫湯自信滿滿,負手放言。

“好!好!”公子罷喜出望外,連聲贊道。

巫湯這才扭頭,望向那還坐在原地的女子,目中帶着挑釁:“汝可要上前施法?”

看她那模樣,怕是跟那小婢一樣,被嚇傻了吧?

有了翻譯,楚子苓這次倒是聽懂了巫湯的話,卻未曾起身,而是搖了搖頭:“不必。”

連施法都不敢,這是要認輸嗎?巫湯臉上頓顯得色,公子罷倒是有些吃驚。若試都不試,她何必前來?還是真被巫湯的術法嚇到了,不敢獻拙?

公子罷遲疑了一下,終是道:“或可上前一觀?”

楚子苓卻依舊搖頭:“此刻不行。”

這話聽來,可有些古怪,公子罷皺起了眉頭:“為何不行?”

楚子苓看了巫湯一眼,淡淡道:“病人昏睡,如何探察?”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猶若一道驚雷,劈在了巫湯耳中。饒是他經多見廣,也險些面上失色。

她怎麼知道季羋昏睡了過去?!

巫湯心中翻江倒海,楚子苓心底卻一片瞭然。這巫醫跳大神跳的確實不錯,但是拋開那些花里胡哨的作秀,最根本的還是一樣:安神。

最開始投入火盆的,是松柏的枝葉,柏枝嫩枝嫩葉熏烤的香氣,原本就有安神的效果,況且裏面還有隱隱的肉桂香氣,更增強了鎮靜、抗驚厥的效果。陷入狂暴的患者被舞蹈吸引,又吸入煙氣,情緒稍顯安定,就被喂下藥水。

只看她昏睡的速度,和現在的肢體鬆弛度,就知道竹筒里的葯,是能起到催眠或者麻醉效果的藥劑。見效這麼快,又產自楚地,極有可能是洋金花,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曼陀羅花”。洋金花自古就被中醫利用,亦是“麻沸散”的主葯之一。雖然比華佗早了幾百年,也未必是用來做外科手術的,但是給精神病患者做個鎮定劑,依舊綽綽有餘。現在氣候比後世濕熱,在湖北應當也能野生的洋金花,而古代巫醫最擅長的就是迷幻類藥物,在這上門做些手腳,簡直天經地義。

然而服用了鎮靜催眠類藥物,病人的脈搏就未必能摸准了,更難推測病因,只得等藥效過了再說。

楚子苓說的簡單,公子罷卻有些受不住了。看了看強自鎮定的巫湯,又轉臉看了看平靜無波的巫苓,他心頭不由翻騰起來。沒有驅鬼,沒有除邪,巫湯只是讓阿元睡了過去?這如何可能?巫苓如此說,是不是她也無甚法子,只是想污衊施法的巫湯呢?

想到這裏,公子罷突然道:“那何時能看?”

“等季羋醒來,藥效褪去。”楚子苓答得理所當然。

巫湯卻立刻插嘴:“葯須得每天服用,否則壓不住鬼邪!”

他甚至都沒用楚語,而是直接用了雅言。公子罷掌心都生出了汗來,一個說停葯才能看病,一個則說葯必須服用,誰更可信?

就見公子罷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擺了擺去,其中猶疑,巫湯怎會不懂?心底已生出懼意,他厲聲道:“汝胡言亂語,怕是不敢施術!看都未看,怎能妄言?!”

這話威力十足,頓時讓公子罷的眼睛停在了巫苓身上,他神色也鄭重了起來:“還請巫苓先看上一看。”

再怎樣靈驗的大巫,也要看過病患,知曉病因來由才是。不聞不問,就這麼空口白牙一通指責,如何能信?

見公子罷面上焦色,楚子苓最終還是點了點頭:“那便先看看吧。”

聽聞此言,公子罷鬆了口氣,連忙讓到一旁,巫湯卻懸起了一顆心,連脊背都滲出汗來。這女子,難不成真有洞察幽冥之能?連他的葯都沒驗,病人也未瞧,就知只是昏睡。這得是何等術法?若她真能看出端倪呢……不,她既然言明不想現在施法,定是沒有十分把握,此刻強逼她上前,只會忙中出錯。須知那葯,他可是試過無數次的,只要喝下就會昏睡一日,外力都難驚醒,又豈是區區術法能喚醒的?

短短一瞬,巫湯心中就轉過無數念頭,腳下卻不由自主跟着巫苓走上前去。

對於正陷入昏迷的患者,楚子苓其實也沒太多把握。只是巫湯有一點說的在理,她先要證明自己的判斷,才能取信於公子罷,在後續治療上掌握主動。而最好的方法,莫過於檢查患者服用的藥物,確定她正陷入昏迷這點。

想要做到這個,不算太難。楚子苓已經想好了數種應對的手法,然而真正走近床榻,看清上面躺着的人時,她足下突然一頓,睜大了眼睛。

在她面前,幾名僕婦正忙着為季羋解開束縛。可能是之前掙扎的太厲害了,她胸前的衣襟敞開少許,露出半邊胸膛。估計是病的太久,又常年不見天光,那瘦弱乾癟的胸膛泛着不健康的慘白,因而乳下那顆豆粒大小的紅色瘀斑,愈發顯眼。

楚子苓的心跳猛地快了起來,疾步上前,一把扯開了季羋的衣襟,只見另一側,同樣有一顆小小淤痕。楚子苓的手都顫了起來,腦中翻騰的全是不可置信。她竟能在這裏看到這個病例……

“大巫……”身後,傳來了尷尬的呼喚聲。

公子罷被巫苓的動作唬了一跳,屋中這麼多人,這動作算得上莽撞不雅了。巫湯倒是面不改色,女人他見得多了,別說赤身,做法時在人身上勾畫也是常事,又豈會因此動容?

被這聲音驚醒,楚子苓也反應過來,輕輕合上了季羋的衣襟,扭頭對公子罷問道:“她是何時開始犯病?因何而起?”

沒料到這巫醫不看病人,反倒來問他,公子罷遲疑片刻,才道:“三年前,季羋駕車出遊,馬兒受驚,險些出了禍事。她嚇得幾月未曾外出,後來行為舉止便古怪起來。先是呆坐屋中,不言不語,不久竟然狀若瘋癲,暴起傷人。實在無法,才把她關在這裏……”

公子罷的聲音里,含着隱痛,愛女突然失心癲狂,又常年如此,再怎麼堅毅的心智,也要飽受折磨。

楚子苓卻未露出同情,而是追問:“其後呢?她是否很快就不再說話,只會嘶吼,見到光也會發狂,更碰不得冷水?”

聽聞此言,公子罷突然激動起來:“正是如此!大巫靈驗,可是尋到了病因?”

這可都是從未告訴過人的隱秘,巫苓只憑一面,就能道出癥結,可不就是找到了病因?

楚子苓壓住了眼底惆悵,手一抬,取下了發簪,任一頭烏髮披散在肩:“我可以救季羋,但是需要十根如此的金針。”

一點金芒,在她指尖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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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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