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大傳》 第一部(六)
浩浩蕩蕩的車馬被阻在羅浮山口,八面威風的吳王闔閭,也只好步行向孫武的田舍走來。王子嬪妃和隨從們在窄窄的田埂上排成一字長蛇,慢吞吞蠕動。這使闔閭愈發覺得上當受騙,心中不快,臉拉得老長,陰沉得似乎要淌水。伍子胥心裏有些緊張。偏偏那孫武雖然到了家,雖然可以遙遙地望見吳王人眾迤邐而來,卻不肯屈尊出門接駕。一直等到闔閭走過梔子林,穿過菜園,接近竹籬了,一直等到宮廷侍從一聲接一聲地傳遞“大王駕到”,孫武才開了門,前來迎接。伍子胥看見孫武又是一臉不卑不亢的平和,心裏就愈發地打鼓,生怕大王闔閭怪罪孫武不恭,一切心機就全白費了。孫武屈膝跪下,右手貼着地,左手按在右手上,稽首而拜:“臣孫武覲見大王。”闔閭的腳步停也沒停,眼珠也沒向孫武轉一下,淡淡地說句“起來吧”,徑直走進田舍。伍子胥的心一緊。孫武向王子、王妃拱手作揖,以示尊敬。夫差走過的時候,把臉擰到了一邊。伍子胥忙上前扯扯孫武衣袖附耳道:“長卿,大王今日情緒不佳,千萬小心侍候了。都準備好了么?有什麼新鮮的野味,快些獻上來。”孫武說:“伍大夫放心。”田舍里,大王闔閭和王子王妃,坐在粗硬的單層竹席上。屋子潔凈也還是潔凈的,可是牆角竟然放着竹箕,還有開溝做壠用的鍤和竹笠蓑衣,此刻,這些器物和坐着的王公貴族顯得是那麼不協調,是那麼格格不入。伍子胥暗暗地直叫“奈何”,孫武呵孫武,難道你只想弄些不同凡響,全沒有想到王者之尊嚴和尊貴么?難道你不明白今日的覲見關係到你孫武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么?難道你孫武就不知道伍子胥為了舉薦你,把你看作曠世奇才的良苦用心么?闔閭面南而坐。孫武老遠地席地坐在對面。因為並不融洽,所以頗有點兒對峙之勢。帛女來了,對大王闔閭行再拜之禮。再拜稽首,禮節是很周到的,可是所奉獻給大王的,竟然是些蓮子、黃瓜、鮮筍和西瓜而已。這個帛女,又是那張不上笑容的木臉!帛女說:“帛女叩見大王。田家貧賤,實在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食品奉獻給大王,只有時令鮮菜瓜果,請大王和王妃、王子品嘗。”孫武立即插話道:“臣久聞海內盛傳大王雄心奮發,起居飲食不思奢華,力求節儉,今日得以叩見大王,才親眼所見。大王穿着粗布衣裳,親臨臣這簡陋的農舍,品嘗農家粗淡的菜蔬,當今世界是沒有第二個可以相比的。大王不求一時之奢服華筵,志在明日會盟諸侯之偉業,這實在是參天大樹繁茂之根由,萬仞高山偉岸之基奠。天下人誰能不心服口服?”一席話說得闔閭臉上雲開霧散:“唔,孫先生說得不錯!”夫差道:“父王,節儉當是節儉,可也不必食無肉。來人,把今日射獵的野味拿去烤了。”侍者應聲而去。顯然,夫差對孫武的怠慢心懷不滿。大王闔閭反而不在意:“孫先生,寡人聽說你和伍大夫相知很融洽的,伍大夫十分推崇你孫先生。”這話什麼意思?又是在含沙射影地警告伍子胥不可結黨營私么?伍子胥忙說:“長卿先生確確實實是——”“聽孫先生說話!”闔閭制止。孫武平和而從容:“臣聽世人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糟了,孫武繞到圈套里了,伍子胥先自漲紅了臉。孫武又道:“又聞,蛟龍的歸處是海,白鶴的故里是雲。孫武不才,和伍子胥大夫、伯大夫一齊聚集在您的周圍,乃是因為您胸襟若海,志氣如雲。”闔閭頷首。他原本也沒準備深究孫武和伍子胥的關係,只是不失時機地敲打敲打而已。伍子胥見孫武機智,言語之間大王面色好轉,心裏松下一口氣,便忙着“點題”:“大王親自駕臨田家,專程看望孫先生,可與周文王渭水之上尋見呂尚相比擬。”孫武說:“大王,羅浮山景緻果然是不錯吧?”這一番君臣對話,簡直就是鬥法!可是孫武前面雖然言辭機智,很令大王聽着順耳,到了這兒,卻把伍子胥的話頭岔開,似乎是不認可大王是專程來訪的,不承此情。野味烤得了,送了上來。大嚼。大王嘴角流香。伍子胥還是惦着趕緊展示孫武的才能,便舉酒道:“大王,請進一些水酒,這是那位勇士要離釀造的。”“要離?”“是孫先生推薦的勇士要離,大王。”“哈哈,”闔閭喝了一口酒,品咂一番;“不錯。很是醇厚。這要離如果留下造酒,也許更算得人盡其用。”孫武飛快地看了大王一眼。伍子胥整個兒給憋了回去。或許,不是孫武舉薦了那個侏儒要離,闔閭早就召孫武覲見了。正是一個要離,使得闔閭也輕看和輕慢了孫武。王子夫差嚼着野味,幾塊鹿肉落肚,渾身燥熱難當。再加上手中那青銅造的高體細腰翻口之觚,一觚盛酒三升,他一連吸幹了三觚,鹿肉鬧在下,水酒鬧在上,十六歲的王子不由臉紅耳熱,渾身上下好像有萬千螞蟻亂爬,坐也坐不穩了,不由地拿眼睛去睃他父王的寵物眉妃。眉妃示意周圍,又看看孫武,暗示夫差,當心露了馬腳。夫差一身的牛勁無處可泄,便起身道:“父王,如此喝些悶酒,一點意思也沒有。待兒臣為父王舞一番劍器助興。”沒等闔閭一個好字兒出口,夫差已經抽出了青銅之劍。寶劍出匣,嘩然如蛟龍出水。少年夫差年輕氣盛,骨骼寬大而靈活,加上鹿肉和美酒壯了陽氣,出手便連拋幾個美妙詭奇的弧線,晃花了人眼。夫差今日舞劍分外賣力,一是有至尊至上的父王觀賞來日建功立業的後人手段;二是讓他至痴至迷的眉妃瞧瞧他男兒的力的舞蹈;三呢,亦是順便舞給那個不合時宜的孫武點兒顏色看看。孫武碰巧耳聞目睹了他和眉妃的幽會,在他心裏結了一個疙瘩,刀光劍影警告孫武不可多嘴,必須小心些。那柄青銅之劍,在夫差手中有了靈性,十分地蠻野,時而如雷電發著震怒,疾走於濃雲之上;時而如狂飈暴雨施着淫威,呼嘯在阡陌之間;時而如毒蛇吐信子一般,咄咄逼人;時而又如潮水撞擊在山崖之上,砰然間濺起九道白波,令人覺得殺氣騰騰,不寒而慄。漸漸地,幾乎不見了舞劍的人,只見劍器的寒光翻飛繚繞,繚繞着,卻是越來越逼近了孫武。伍子胥不知夫差是何用意,陡然間大驚,站了起來,抵擋不測。孫武按住了伍子胥的手,神態平和。夫差突然收了劍。立在孫武面前。眾人一片喝彩之聲。闔閭興高采烈,連叫:“王兒好劍法!”眉妃滿臉桃花,像吃醉了酒,更像是她自己剛剛舞了一番劍器。夫差愈發得意了,對孫武拱一拱手,道:“夫差胡亂舞了一回,還請孫先生多多指教。”孫武:“王子劍術超群,勇武非常。”夫差說:“早聞伍大夫推舉孫先生擅長武經兵器,今日又欣逢大王高興,夫差一人舞劍很難提起興緻,請孫先生來一同對舞如何?”眉妃先脫口而出:“妙極了!”闔閭微笑,以示鼓勵。伍子胥忙攔阻:“不可,不可。”孫武不露聲色:“孫武鬥膽,怎敢和王子對舞?”伍子胥幾乎被夫差的這一動作驚呆了:孫武假如不答應與夫差對舞兵器,恐怕會落得個膽小如鼠的壞名聲,很難再談上大王重用;倘若貿然與夫差對舞,傷了王子夫差,那就是冒犯了天顏,頃刻間大禍臨頭,反過來說,如果孫武被夫差傷了,背上恥辱,也就再也別提什麼舉薦了,什麼事兒也沒有了。孫武的心裏也明白,夫差在他剛剛出山就給他撂了一道難題,對於夫差的“邀請”,他答應了不是,不答應也不是;勝了不是,敗了也不是。這黃毛未褪,乳臭未乾的孺子是如此驕橫,分明是給他一個下馬威,要在他的心上試劍。這一剎那,他處在兩難的地位,忽然間把眼光扯遠了,看到了宮闈深似海,深不可測,仕途是十分地艱難。他的兵法十三篇已經寫畢,僅僅闡釋了治國治軍之策,可是如若他日在大王左右,這生存之策,還需要一番好功夫。夫差越見孫武推辭,越要把孫武擠到牆角:“孫先生看不起我王子夫差?”“孫武不敢。”夫差:“那麼,就是孫先生要掃父王的興緻?”“王子何出此言?”“噢,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便是孫先生膽怯了!”噗哧,二妃笑了。孫武本來就白的臉,變得青白,他幾乎被激怒了,可是壓抑着,聲調依舊平緩:“孫武與王子素昧平生,僅僅在此田舍之下才得以一睹王子英姿,十分地佩服。”這話是暗示夫差,他孫武絕不會亂講那些**之事的。夫差:“請先生說下去。”孫武:“王子可曾聽說過這樣一句俗話:士可殺,不可辱?”“嗯,怎麼樣?”闔閭說:“算了算了。”伍子胥說:“孫先生,王子和你開個玩笑,不必當真。”孫武激動得站了起來,誰也攔不住的。他說:“大王,承蒙王子盛情邀我試劍。可是,孫武今日初次拜謁大王,如若與王子對舞,劍器無珠,傷了孫武,傷一菜農而已;傷了王子,孫武吃罪不起。如若大王一定要觀我的劍術,孫武不懼獻醜,當然可以為大王單獨舞一番劍器。我想,大王而今恐怕不愁得一擅舞劍器的匹夫吧?”夫差聽這話,眼睛全立了起來。氣氛緊張。孫武冷笑:“一勇之匹夫,吳國可有萬人,專諸是也,要離是也,逃亡楚地的慶忌亦是也。一言之激,拔劍殺之,視頭顱如陶簋,視生命如白馬,視死如歸,此匹夫之勇也。重武少文,勇武而且懂得執行將軍的謀略,吳國可有百人,兩軍陣前,一呼百諾,百夫之長是也,他們率眾廝殺,懂得遵命設伏,進攻,奔襲,撤退,稍知一二,已比匹夫之勇強一百倍;文韜武略,文可服眾,武能威敵,出而為將,入而為相者,吳國不過十人,鳳毛麟角啊!伍大夫,伯大夫是也。如此文武之才,十萬匹夫亦不可換其一人。不知孫武之言,是否有理?”闔閭稱“善”。夫差也聽得消了怒氣。伍子胥說:“大王所求的正是大智大慧之勇,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孫先生,快把你的治國治軍的韜略說與大王!”眉妃蹙着美麗的眉宇說:“大王,臣妾的頭疼得很吶。”闔閭安撫:“愛妃稍安,且請聽孫先生說話。”孫武看了一眼夫差,變得和悅些:“大王,臣以為,為王而有勇,一國之幸;為將之有謀,一軍之幸。孫武若只擅長劍術,不過敵得一人,孫武著述之兵法,萬夫莫敵。大王賢德賢明,孫武願將《孫子兵法》十三篇獻給大王。”闔閭:“拿來我看。”帛女早捧着十三篇兵法,那一卷卷沉甸甸的竹簡侍於門外,孫武接了,雙手捧獻給吳王。吳王接了過來,尚未展開,眉妃說:“大王,孫先生不與王子比劍了么?”皿妃也十分聰慧,她一是早對夫差與眉妃的事心存芥蒂,一是覺得孫武之言浩浩蕩蕩,震撼心扉,便主動為孫武解圍:“大王要是有興緻,臣妾可以吹簫供大王下酒。”闔閭把手放在竹簡之上,說:“好好,就請愛妃一個吹簫,一個彈琴,琴簫問答。”眉妃:“大王,臣妾今日實在是頭疼得支持不住了。”闔閭展開了竹簡。夫差叫了一聲“父王”,示意眉妃說:“既然……別耽誤了,天色已晚,父王還是回宮吧。”闔閭:“也罷。孫先生,寡人帶回去秉燭拜讀。”說著,大王已立起身來。“大王啟駕回宮”的喊聲從屋裏傳到屋外,盤旋在迷迷蒼蒼的暮靄之中。孫武眼看着大王和王妃們、隨從們,從來時的田埂上又排成了一列。孫武獃獃地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