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大傳》 第一部(十三)
吳王闔閭在宴會上昭示天下,拜孫武為吳國將軍,同時,又等於在宴會上出示了一件寶物——這便是漪羅,讓漪羅奏琴。孫武一見逃之夭夭的漪羅竟然進了宮,心裏十分驚訝,也掀動着情感的波瀾。他盡量壓抑着自己,不使那柔情外泄。他不知道,漪羅進宮是什麼意思?是圖謀日後對他的報復?還是故意這樣做給他看?他定定地看着漪羅,漪羅偏偏連頭也不抬,眼珠兒也不向他轉一下。孫武知道他得罪了倔強、任性同時又情感濃烈的小女子,或者說因為殺掉漪羅的姐姐皿妃,結下了深仇大恨。這是他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這樣決斷的,然而,這個致皿妃於死地的決斷,在常人看來又是那樣地暴虐、乖張和無情。他是十分地喜愛和珍視少女漪羅的,可他又覺得渾身是嘴也無法說動漪羅。他的心裏覺得很苦,雖然到底還是得以官拜將軍,卻難以擺脫失掉漪羅的遺憾,失落和惆悵。漪羅看見了終於光榮地官拜將軍的孫武,卻裝作沒看見。她低着頭彈奏七弦琴,眼睛的餘光卻掃着孫武。她手指撫弄着琴弦,這首曾經做為情愛的傾訴,彈給孫武聽的“深潭”和“梅花”,這會兒變得那樣地深不可測,秘不可言。其中有憤,有怨,也有依戀,還有委屈。她不能原諒孫武的無情,不能原諒孫武所帶給她的失掉最後一個親人的孤單和痛苦。孫武讓她感到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可怖,充滿着鮮血和殺機。她害怕柔弱的她,不知哪一天也會橫遭慘禍,而執斧的,說不定便是她曾經委身的孫武!她逃出孫武的館舍,不料,茫茫世界無處可以棲身。她暈倒在吳楚邊邑,醒來的時候已經落入了伯之手,被送進宮來。大王闔閭見到她,吃了一驚,以為皿妃的魂魄歸來了,及至一問,才知是她漪羅。大王闔閭沒有再表示什麼,只是讓伯快些將她帶走,似乎她是個不祥之物。她被閉鎖深宮,演習樂舞,她知道今生如果想逃出宮門,是很渺茫的。她也知道,姐姐皿妃在宮中所受的折磨,冷遇,爭鬥,和惴惴不安,她都要經受的。說不定哪天就被折磨到死,說不定像姐姐皿妃一樣,出得宮門,唯有身首兩分開!她的心亂如麻,琴屢屢彈錯。她幾乎要落淚了,儘可能地忍着不哭出來。她想說,孫武啊孫武,你的將軍的征袍,是姐姐皿妃的頭顱換的!闔閭:“孫將軍,你看這小女子漪羅與一個人十分相象哩……啊,不提了不提了。”不是已經提起了嗎?孫武的心一動。闔閭又道:“孫將軍,漪羅所奏的是什麼曲子?”“《深潭賦》與《梅花操》。”“哦,寡人聽來,這潭水彷彿不那麼清澈。”“臣以為尚可。”“將軍說是尚可,一定是尚可的了。只是寡人聽得心煩。算了,不要彈了。下去。”不知道大王闔閭又動了什麼心思。漪羅收琴,欲走。大王闔閭又道:“且慢,漪羅過來說話。”漪羅忙走上前來:“漪羅叩拜大王。”“免了。”漪羅侍立,飛快地掃了孫武一眼。目光冷颼颼,無限怨憤。孫武把頭扭到了一邊。闔閭:“漪羅,你當是知道,孫愛卿已經是吳國的將軍了。”“小女子知道,這回孫將軍如願以償了。”孫武也看了漪羅一眼,聽出漪羅的言語中含着譏諷。闔閭:“孫將軍以社稷為上,自然應當如願以償——唔,恐怕還說不上是如願以償,孫將軍你以為如何?”“臣唯以報效大王為願。”“好,說得好。孫將軍,寡人慾將完璧歸還於你怎樣?”孫武明白大王指的“完璧”,乃是漪羅,便看了看漪羅。漪羅自然也明白,可是滿臉鋪着冷漠。孫武說:“孫武從未丟掉什麼璧玉,不知大王指的是什麼?”闔閭哈哈大笑。闔閭的笑,比他的憤怒更加可怕。闔閭說:“伍大夫,你說孫將軍有沒有丟掉一塊最美的璧玉啊?”伍子胥笑說:“臣讀《孫子兵法》,知道有一句名言叫做欲擒故縱。”闔閭:“哈哈,好一個欲擒故縱!孫將軍你別再打啞謎了。寡人把漪羅歸還於你,領回家去吧!”孫武:“謝大王。”漪羅忽然噙着淚:“大王!”闔閭:“你有什麼話說?”漪羅:“小女子與孫將軍緣分已盡,願意在宮中為大王奏琴吹簫,解郁舒懷。”孫武感到心冷。大王闔閭一愣:“嗯?”夫概說:“漪羅,不可使小性兒的。”闔閭:“是呵,鬧什麼小性兒?寡人問你,天下難道還有第二個孫將軍么?”漪羅:“天下無二的,只有大王。”闔閭微笑:“很會說話。”孫武心裏明白,漪羅心上的仇恨不是那樣容易化解的,她的姐姐皿妃死掉還剛剛七天,便道:“大王,倘漪羅不願意隨臣而去,就——不必勉強了。”闔閭沉默少頃:“也罷。”宴席散了。大王對伯說:“伯大夫,待些時日,你把漪羅給孫武送去。”伯應“是”。闔閭說:“永遠不要叫寡人看見她!”伯又忙答應。為什麼永遠不要看見漪羅?闔閭沒說。連日悲哀瘦損下來的漪羅,越發地像皿妃了。漪羅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嗚嗚地哭得十分傷心。孫武搖身一變成為顯赫尊貴的將軍之後,心裏談不上愉快和輕鬆。這倒不只是因為漪羅的絕情,他已經決意將那個小女子儘快地忘卻,忘個乾淨。主要還是因為他意識到作為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若要實現他所追求的獨到的理想的治國和治軍境界,需要同君王做一番周旋。這是很累的事。三日之後,伯大夫將漪羅送到了孫子之館。漪羅被綁着。漪羅已經成為伯大夫的一塊心病,他將這美麗的少女作為祭品敬獻給大王,原以為可以因為漪羅生得酷似皿妃,填補大王失妃的空白,被大王欣然接納的。不料,大王卻怕見漪羅,不願意再見漪羅,並且放了話,讓伯將漪羅送還孫武。伯既不敢慢待了漪羅,同時又覺得自己把孫武之妾截了,送與大王,大王又不接納,讓他送還孫武,這處境很是尷尬。再加上漪羅不願意到孫武身邊,央求伯放她一條生路,要遠走高飛。伯便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把漪羅綁起來,親自送了去。孫子之館已非孫武賦閑時臨時居住的樣子了,將軍府自然有另一番氣象。吳王的恩寵和信任已經化作實實在在的寬大的院落,門前的侍衛,房中的帷幔,青銅鼎和枝形燈。孫武在羅浮山故居的書簡及家什已經全部搬了來。簡樸依舊是簡樸的,但決不是簡陋。書與劍所構成的氛圍,呈示着精神上的富有和超凡脫俗的氣派。漪羅被捆着,其實捆綁得很松,繩子鬆鬆地挽了活結兒,伯大夫有令,不可勒疼了她。儘管如此,漪羅也沒有試圖掙脫開繩索,這對她來說,是一種意味,對於伯來說,則是一種姿態。漪羅被伯送進孫武的書房。她驚訝那席子,那几案,那燈,甚至於帷幔以及几案上的瓦硯,都是她走時的老樣子。放置七弦琴的琴案也依舊擺在那兒,只是上面沒有琴。琴讓她給“偷”走了,現在才帶回來。孫武也還是如從前那般坐在案前,案上放置着竹簡。一如既往的陳設,給人一種“懷舊”的感覺,似乎主人在回憶着往日的溫馨。可嘆已經物是人非了。伯在門外就開始叫:“孫將軍,你看伯給你送什麼寶貝來了!”孫武一見被捆綁着的漪羅,剎那間有些失態:“啊呀伯大夫,有失遠迎,請恕不敬。”對伯說話,眼卻看着漪羅。漪羅如入無人之境。伯:“哪裏哪裏,請求饒恕不敬的應該是我,伯斗膽把漪羅綁了起來。漪羅,快向孫將軍請罪。”漪羅冷笑:“漪羅何罪之有?”伯哈哈一笑:“這……孫將軍,我可說不清了。伯可是一片苦心,成就你們的好事,啊?哈哈。”說著,便為漪羅鬆綁。孫武:“不敢勞駕伯大夫,我來。”伯饒有意味地笑:“噢?好,好。當然應該將軍親自來。”漪羅冷笑:“何必要給我解開繩索呢?就不怕漪羅逃走嗎?”伯:“這……將軍你看,現在少夫人若再逃掉,可沒有伯的干係了。我的使命已經完成,就此告辭。”孫武:“伯大夫請。”孫武巴不得伯快走。屋子裏只剩孫武與漪羅兩個人。漪羅鬆了綁,低頭望着地上的繩索。那張曾經斷了商弦的琴,又帶回來了,放在琴案上。孫武說:“漪羅,坐下。”漪羅:“漪羅等着將軍把我再綁起來。”“這又何必?”“漪羅看見百戲之中玩猴的人,總是用繩索把猴子牽着的。”“你……”話不投機。孫武縱然有超凡的智慧,那智慧在漪羅面前也等於無。沒話也得找話說。孫武撫弄着琴:“漪羅,可否再為我彈奏一曲?”“手指讓繩子捆木了。”“哦,這商弦到底還是接續上了。”“商弦雖然續上了,可是商音調不準。”“如何會調不準呢?”“輕了,彈不成曲調;重了,它就會綳斷的。”孫武從後面用兩臂小心翼翼地抱住漪羅,其實,算不得擁抱,僅僅是輕輕地圍着而已。漪羅一動不動,也無感覺。“漪羅,”孫武說,“難道你不相信我會小心調試,輕柔得體么?”漪羅的身心一顫,跑開了。沉默少頃。孫武又找到了話頭:“你看,這瓦硯,哦,你說過,也叫硯瓦。”“硯瓦,瓦硯,隨將軍怎麼叫。就是摔破了,還可以再雕琢一個新的。將軍還愁沒有瓦硯?”“瓦硯里的墨都幹了。”“湖裏有很多的水,山上有很多的石墨。”“留下來,為孫武研墨吧。”“……”“你答應了?”“……”孫武去拉住了漪羅的手。漪羅的手冰涼的,在微微地打顫,慢慢地推開了孫武的手。孫武看着漪羅。急不得也惱不得。孫武又去借那張琴說辭:“漪羅,你不知道孫武看到這張琴,心裏是何等地高興——哦,你道這張七弦琴從何而來?孫武自齊國來到吳國羅浮山中,砍伐木材蓋起了屋子。我並不知這做屋子棟樑的檀木乃是做琴的上等材料啊。那日樂師公孫尼子來訪,仰首看這檀木之梁看了很久,又搬了梯子,登上去,以手叩打檀木之梁,聽見了嗡嗡的聲音十分地悅耳,公孫尼子說,這做房子棟樑的檀木,少說也有五百歲了。日精月華,餐風飲露,雷擊電灼,沐雨經霜,乃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制琴的材料。孫武聽公孫尼子一說,便拆了房屋,取了檀木之梁制了這張琴。漪羅,你看,孫武的眼力不濟啊!孫武險些把稀世之珍錯過了呢!”說的是琴?還是以琴喻人?漪羅幾乎被打動了,眼裏閃閃爍爍的,蕩漾着濕漉漉的東西。孫武發自肺腑地叫了一聲:“漪羅!”孫武又一次試圖抱住漪羅。漪羅哭了。漪羅哭着說:“孫將軍——”孫武:“不要叫我將軍!”漪羅:“不……我做不到。將軍可以取房上之梁做琴,琴卻難於再做房上之梁。啊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也說不清楚我的意思。孫將軍,你也許無法理解漪羅,漪羅只有一個姐姐啊……想到先生終於掛將軍之印,看到這將軍的府邸,漪羅實在沒有辦法不想起血濺校場的姐姐……漪羅沒有辦法。將軍,你能……能夠容漪羅到鄉下去住嗎?”孫武撒開擁抱漪羅的兩臂。長吁了一聲。他知道一時無法說動漪羅。他可以懂得治國治軍,懂得調兵遣將,懂得決勝於千里之外,可是他不懂得一個小婦人的心。孫武說:“也罷。大王既拜孫武為將,我當為大王謀匡世濟國之策,百廢待興,恐怕一時也顧及不上你。漪羅,你就暫且到鄉下……哦,孫武知道你舉目無親,我的那個錚友公孫尼子,乃是舉世聞名的樂師,你可去到他那裏暫住。什麼時候想回來,讓人通報於我。去吧,去吧,”“謝謝將軍。”“孫武為你打點行裝,把琴帶上。”“這琴不是將軍心愛之物么?”“瑤琴雖自愛,只恨沒有知音來欣賞啊!帶上吧,唔,這張琴還沒有名字,從今以後,便名之為依琴如何?”“依琴?——啊,依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