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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翌日,林有刀便來請示她,說偏院那位意欲支取一些物件,是否給他。
薛瓔瞥了眼木簡上長長一列需求,被最靠前最醒目的“煉丹爐一隻”幾字惹得險些給早食噎住。
怎麼,發現自己搗鼓不出更精緻的袖箭,為不食言,改煉長生不老丹來討好她?
林有刀也很為難,不想薛瓔卻說:“依他吧,不過別把我府上煉丹一事宣揚出去,給那些朝臣知道了又有話說。”
他一面覺得長公主對魏嘗當真縱容,一面照辦了,往偏院一箱箱運送物資。
薛瓔卻是想瞧瞧,魏嘗究竟能翻出什麼天來罷了。加之煉丹是個耗時活,他一頭鑽進裏頭,便不會得閑煩她。
如她所料,接下來一連幾日,魏嘗都悶在屋內不見人影。唯獨他那個偏院老傳出乒乒乓乓,噼里啪啦的動靜,叫外頭僕役、侍衛從早到晚心驚膽戰,生怕他干出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將整個屋子都給拆了。
但薛瓔覺得尚可接受,畢竟她公務繁忙,白日多不在府。
如此過了七日,第八天,她下了朝,正與馮曄在未央宮私下談事,忽然得了林有刀遞進宮的消息,說魏公子的寶貝造好了。
馮曄聞言,當即好奇詢問是什麼寶貝。
薛瓔又哪裏知道,說不理他,將正事談完再說。
姐弟倆正提到太后。
馮曄神情懨懨道:“阿姐,我着實演不下去了。她三番兩次對你動手,你卻要我傻子似的與她親近。你不曉得,我每日向她問安,瞧見她那虛情假意的笑,肚子都冒咕嚕泡!”
“阿姐與你說了,小不忍則亂大謀。”
秦家兄妹意欲謀權,當下首要一關,便是除掉奉先帝遺命攝政的薛瓔,取她而代。只有馮曄表現得易受蠱惑,存在被掌控的可能,他們才不至於太快向他下手。
薛瓔叫他裝傻,是拿自己作擋箭牌保護他。
馮曄嘆口氣,說:“昨日她還與我旁敲側擊的,提了你日後婚配一事呢。”
薛瓔無波無瀾地道:“怎麼,要給我許人家?”
“大概有這意思,但沒指名道姓。”
薛瓔彎唇一笑。經過此前卜筮一事,秦家不可能不對馮曄心生懷疑。秦淑珍是在試探弟弟的態度和底線。
“你話里話外,先順着她便是。”
“可她能給阿姐許什麼好人家?這世上,只有我點頭的好男兒才能娶阿姐!”馮曄說到這裏一頓,問道,“說起來,阿姐可曾相看上長安哪家公子?我先替你做個主,免得給那些人可乘之機!”
薛瓔笑着搖搖頭。
“也對。”馮曄撇撇嘴,“昨夜我花了半宿,將滿朝文武府上適齡公子捋了一遍,就是想不見個合適的。我阿姐這麼好,怕只天上神仙才配得上。”
“嘴貧。”薛瓔刺他一句,隨即起身道,“行了,你做功課,我回府瞧瞧那姓魏的究竟造了什麼寶貝。”
馮曄點點頭,眼瞅着她離開,腦袋卻猛一激靈。
滿朝文武沒包括魏嘗。阿姐當初分明能用銀錢和宅子答謝這救命恩人,卻偏將他“金屋藏嬌”似的掖在府上,會不會是對他有幾分意思?
*
薛瓔出宮后,便與等在外頭的傅羽接上了頭。
她傷勢已痊癒,一天不耽擱便回來當差,說怕在家裏頭再住下去,待公主府添了旁的得力人手,就不要她了。
薛瓔笑着問起傅洗塵情形。她答說尚可,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眼下還不見大好,所以往後一陣,她的安危就暫且交給她了。
倆人一道乘安車回了府,一踏進府門便見魏嘗大步迎出,一副心急又興奮的模樣。薛瓔扭頭與身後人說:“這就是方才路上與你提過的魏姓公子。”
傅羽低低“啊”一聲,直瞅着前頭,神情訝異。
薛瓔見狀,順她目光望去,這才注意到魏嘗的臉,吃了不小的一驚。
幾天不見,這人怎竟成了這副鬼樣子?眼周烏壓壓一片,下巴一圈滿是一刺刺的青鬍渣,鼻尖也染了灰泥,烏髮枯槁,整個人便如剛從饑民堆里爬出來一般。
薛瓔這頭髮怔,魏嘗卻像沒事人一樣,神采飛揚道:“快跟我來。”說罷許是得意忘了形,竟要去拉她手。
傅羽忙上前一步,格劍擋開他,薛瓔也迅速退避,皺眉道:“魏公子這是幾天沒沐浴凈手了?”
魏嘗正熱血上頭,當下也不在意她那股嫌棄意味,說了句“跟我來看寶貝”便轉頭朝偏院走去。
薛瓔捎上傅羽,將信將疑跟上,待入里,就見院內天井正中擺了只半人高的木桶,裏頭盛了許多草垛與薄木塊。
魏嘗打頭在前,端了盞油燈彎身引火,將草木都點燃。
早早趴在一旁卧房窗子口看戲的魏遲見狀,猛力拍手捧場:“燒了燒了,燒起來咯!”
“……”這算什麼寶貝?
薛瓔看魏嘗一眼,眨眨眼問:“這是做什麼?”
“等等就知道。”魏嘗擱下油燈,從懷裏小心翼翼掏出一個匣子,而後退到一丈外,囑咐她,“別靠太近,來我身後。”
薛瓔一頭霧水站到他身後,隨即見他啟了匣蓋,從裏頭捻起一顆丹藥來,在掌心掂量了一番后,猛然拋擲而出。
丹藥直直飛向木桶,準確投入其中,下一瞬“砰”一聲炸開濃煙火花,震得整隻桶劇烈一晃。
饒是薛瓔如此定力也因毫無防備,下意識往後退開了一步。
傅羽更驚得瞠目。這什麼玩意兒,威力怎竟如此之大?
遠處趴在窗口的魏遲再次配合鼓掌:“炸了炸了,炸開來啦!”
魏嘗回頭看薛瓔一眼,笑了笑,繼而又捻起兩顆丹藥,朝木桶內投射。
“砰砰砰”接連震響,桶內火苗躥得愈發高,濃煙溢出木桶,將桶壁染得一片灰黑。直到第五顆丹藥爆開,整隻木桶終於“啪”一下裂成兩半,翻倒在地。
薛瓔的心突然“砰砰砰”跳得飛快,似是腦袋尚未理清這一幕意味着什麼,心下卻已隱隱有了預感。
她直直站在魏嘗的側後方,眼底閃過驚疑不定的光。
外頭不明真相的林有刀被黑煙驚得拔步往裏沖,兩手各拎一隻水桶,邊大喊:“走水了,救長公……”
院內四人齊齊望向他。
他驀然止步,擱下水桶,望着燃得正旺的木桶撓了撓頭,接了句:“主……”
薛瓔剛欲說話,張嘴卻嗆得咳出一聲來。
魏嘗忙替她吩咐:“趕緊收拾了。”
林有刀提着水一頭衝進火里。
他則舉着寬袖替薛瓔擋住煙氣,待火被撲滅才擱下,看了眼面前的草灰木炭,轉頭問:“長公主滿意嗎?”
薛瓔當然知道他是指丹藥,皺着個眉頭道:“怎麼得來的?”
魏嘗朗聲一笑:“我自己研製的丹方。”
三十餘年前,他因痛失薛瓔,執着於起死回生之術整整四年,遍求天下方士,其中一道,便是煉製所謂回魂丹藥。
但方士多是江湖騙子,煉丹也不當行,常發生炸爐的意外,幾次差點燒了他的暗室。久而久之,他便發現了其中奧秘——當硫黃、雄黃合上硝石等物一起燃燒,必將炸火。
那麼他想,若按相應數目,將這幾種藥物混合製成丹藥,而後投到火中,也定能生出奇效。
實則當年的雷火夜便有這種丹藥的功勞。只是前朝尚不盛行煉丹,無人料想世上竟有如此奇物,士兵們敬畏天公鬼神,心驚膽戰之下自然不易察見端倪。或者即便察見,也因不敢擔責,而將一切歸咎於天譴。
不過當年他並未親手煉藥,也沒記下配方,所以才多花了幾天重新研製。
他答完又說:“你要是喜歡,我回頭就把配方送給你。”
薛瓔卻並不急於配方一事,而是定定望着他一雙神采奕奕的眼,緩緩道:“你知道,這丹藥意味着什麼嗎?”
魏嘗彎唇一笑:“我知道,所以才把它送給你。”
薛瓔喉間一梗,一時竟沒說上話來。
這丹藥很可能意味着,一個比改朝換代還更翻覆的巨變。
理論上說,五顆丹藥能炸開一個木桶,五十顆丹藥便能炸開一間房屋,五百顆……或許就是一堵城牆。
倘使將來,在冷弓來冷箭往的戰場上,這種丹藥當真得以改良利用,那麼,這就不僅僅是屬於一支軍隊、一個朝代的福音,而是屬於四海天下、八方諸國,乃至後世百年的變數。
薛瓔不得不承認,魏嘗太叫人驚喜了。十卷簡牘寶冊,也比不上他帶給她的震撼。
見她說話不能,魏嘗心內得意,面上卻故作謙虛道:“其實也沒什麼,這丹藥還不純熟,以大陳眼下的工藝水準推算,真要走上戰場大殺四方,起碼再過百年吧。”
薛瓔當然明白這一點。
但這所謂不純熟的想法,已然是名留青史的存在。再說,哪怕丹藥當下無法搬上戰場,於她而言,如此利器也必有大用。
她抬頭瞧着灰頭土臉的魏嘗說:“去洗把臉,把配方拿來我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