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薛瓔正身在一匹疾馳的亮騮色半血馬上。
數九隆冬,北地的天風厲霜飛。
鉛灰的濃雲層層壓低,在頭頂積蓄翻湧。蒼穹下的原野,馬蹄起落間霜雪飛濺,所經之處,擦出道道白痕。
身後殺手噠噠的追趕聲越來越近了。一支輕箭忽然破空而來,“哧”一下扎入雪地,箭羽嗡震,距薛瓔身下馬後蹄僅僅寸許。
她近乎麻木地揚起一鞭,淡淡道:“最後一支了。”
遭人追殺,一路奔逃,她的人手幾乎折了個乾淨,所幸對方也已箭盡弓窮。
“殿下,”一旁與她並駕的女官傅羽直視前方,目色凝重,“是絕路。”雪野上本一望無際,而前方霧翳漸濃,極可能碰上了懸崖。
“是出路。”薛瓔一手攥穩韁繩,一手捏緊鞭子,盯着眼前斷口道,“離對崖不到一丈,準備棄馬,三,二……”
傅羽驚得唇齒一震,咬咬牙與她一齊揚鞭,往馬腹狠命一抽。
兩匹馬吃了痛拚死狂奔,臨到崖邊停也不停,一躍騰空。
馬嘶震天,地動山搖。馬前蹄將將夠到對頭崖石的一刻,薛瓔腳一鬆脫離馬鐙,借力馬背一翻而過,險險落地。傅羽緊隨其後。
與此同時,兩匹馬轟然墜落。
身後殺手急急勒停一片,卻有幾個不怕死的緊追直上。
薛瓔飛快站穩,從腰間箭囊夾取了三支羽箭,朝對頭揚手張弓。弓成滿月,三箭齊射,無一虛發,身在半空的幾名青甲男子抵擋不及,吃箭墜亡。
傅羽跟着挽弓搭箭,朝對崖餘下幾人接連揚射,邊道:“您先走。”
薛瓔扔下箭囊,留了句“小心”,轉頭先行離開。
約莫一炷香后,傅羽跟了上來,氣喘吁吁道:“微臣無能,叫人跑了。”
天塹難越,對方箭已用盡,不跑無異自殺,怪不得她。薛瓔說“無妨”,她卻憂心道:“他們恐怕很快便會繞道找來。”
薛瓔點點頭:“我方才已觀察過此處地勢,這雪山東西走向,坡雖不少,卻多崎嶇,真能走的道寥寥無幾,南面有一條,被雪流沙堵了,北邊便是他們繞道堵截我的好地方。”
言下之意,援兵到來之前,她們暫時沒法出山了。
傅羽看一眼遠處綿延不絕的白皚:“天快黑了。”若待天黑仍曝露風雪,人很可能迅速失溫,到時一樣死路一條。
薛瓔舉目四望,凝在長睫的霜粒撲簌一顫:“先挖個雪洞進去避避。”說罷揚手一指,“那邊,走。”
傅羽替她擁好斗篷,跟着她一路撥荊斬棘,待到落腳處察看一番,卸下腰間長劍,蹲下開挖,見她也預備動手,忙阻止:“您歇歇。”
“歇着更冷。”她說著,鬆快了下凍得僵麻的手,刨起一捧松雪來。
傅羽見狀,不由鼻頭微酸。
這是大陳朝迄今最尊貴的長公主。論身份,她是先帝嫡女,玉葉金枝;論地位,當今聖上年幼,她代理朝政,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拋開這些不提,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才將及笄的小姑娘而已。
想到這裏,傅羽一面搗雪,一面壓低聲問:“照您看,這次的殺手可是衛王指派?”
薛瓔漠然眨了眨眼:“他怎麼敢。”
她開口呵出的白霧濕熱,言外之意卻叫人心寒。傅羽一滯,不再吭聲。倘若不是北地的衛王,多半就是都城那邊的自己人了。
待鑿出個夠兩人蔽身的雪洞,她寬慰道:“陛下鐵定又要氣得跳腳,回頭保管替您做主。”
薛瓔彎彎唇角,沒說話。
傅羽攙她下洞,將周邊的雪壓實後跟着擠到裏頭,又拿方才捏好的幾個雪糰子堵嚴洞口,偽裝得體,完了捱她躺下:“能避幾時是幾時,您稍歇歇,微臣把着風。”
薛瓔點點頭屈腿躺下,將身上那件雪色斗篷分她一些。
天色大暗,四下沒了人聲,只頭頂烈風一陣陣急嘯而過。良久后,傅羽聽見一句夢囈般的呢喃:“這個人,陛下沒法替我做主……”
連九五之尊也動不得的人?
傅羽一愣,正疑問便聽到了她的後半句。分明很輕很緩,卻叫人心頭血沸得上下騰躥。
薛瓔闔着眼瞼道:“也用不着他替我做主。我有手有腳,得權得勢,自己的賬,自己一筆筆算。”
*
半夜風雪。
冰窟窿濾去不少寒氣,薛瓔卻並未安歇,所以子時過半,傅羽執劍暴起一剎,她也當即醒了神。
洞外聲響有變。風卷着雪絮扯急了長嘶,裏頭混雜着窸窣步聲,正朝這向趨近。聽仔細了,辨得出是銅靴擦起松雪的響動。
可薛瓔這回帶出來的羽林衛並未穿銅靴。
那些不死心的,還是找來了。
傅羽搗開頭頂雪團,將一支袖箭和一柄匕首塞給她,低聲道:“微臣去引開他們。”
她說話間已出洞,薛瓔跟在後頭,短短几息,牙關咬了又松,最終只道出一聲:“阿羽。”
傅羽沖她露齒一笑,額頂青色髮帶隨風扯成筆直一線,擺擺手,提了劍迎着漫天大雪颯然而去。
薛瓔雙唇緊抿,閉了閉眼,籠上斗篷,終是轉身與她背道而行。
朔風鼓盪,砭人肌骨,臨近寅時雪才小了些。薛瓔一路摸黑繞彎,一腳深一腳淺的,翻過一道道下行的緩坡。
對方花了半夜才到,便說明中途遭了掣肘。若她料想不錯,早先替她引開一路殺手的中郎將必已帶了人前來接應,故而眼下已到下山時機。
積雪深厚,舉步維艱,直到晨光熹微,半山腰才遙遙可見。薛瓔熬了幾個時辰,早已手僵腳麻,饑寒交迫之下挑了塊高地坐下歇腳,不意這一靜,隱約嗅見一股淡淡的血腥氣。
她立刻警覺起身,環顧四周,一眼望見左手邊不遠的雪原星星點點,待走近一些,才看清是橫了幾具屍首。屍首底下,大灘鮮血融進雪裏,描蔓出瑰麗而詭異的艷色來。
薛瓔輕眨兩下眼,上前蹲下細看。
是幾名青甲男子,着裝與昨天那批殺手無異。幾人脖頸上都開一道豁口,看這割喉的刀法,像她身邊中郎將的手筆。
豁口處血已凝固,但因肉沿積攢的雪沫子不多,大約死了不久。
薛瓔略一蹙眉。新雪覆舊雪,淹沒了她和傅羽留下的腳印及記號。眼下她和中郎將一個下行,一個上行,怕剛巧在岔道錯過了。
她抿了抿乾燥的唇,撐膝起身,正思量該往何處去,忽覺靴底微震,隨即聽身後山坡傳來迅疾紛亂的嚓嚓聲響。聽這浩蕩陣勢不像人,倒似是獸。
山中出沒有雪狼,易被血腥氣誘引。
薛瓔心下一跳,一瞬沒猶豫,當即往右手邊一個陡坡跑,到得坡沿卧倒,側身屈膝,抱好腦袋借勢下滑。
她滑得又急又狠,在山脊上一路壓出凹陷的褶子,運道不好擦過塊尖石,半張背火燒似的,一陣過後,頭昏眼花里察覺坡漸緩,才攥起匕首往身下拚命一紮,堪堪停穩。
這一滑已與先前所在天南地北,沒見雪狼蹤影,薛瓔緩出一口氣,鬆懈一瞬只覺五臟六腑都像挪了地方,左肩火辣辣地疼,似被尖石劃破了皮。
她勉力扯散斗篷,拉開衣襟,拿匕首割了截衣袖裹傷,以免肩頭淌下的血再次惹來狼群,拾掇好后徹底癱軟下來。
天放晴了,雪野茫茫,淡金的光籠在她周身,將她的臉襯出雪一樣慘白的色澤,原本嬌嫩的櫻唇也變得龜裂起皮。
疲累上涌,薛瓔冰稜子似的腿一時再難抬起分毫,口乾舌燥之下半晌才支起身,摘下縛在腰間的空水囊,往前膝行一段后,拿衣料裹手,往雪裏深挖下去。
這節骨眼只得靠雪水救急,但直接食雪可能凍傷喉嚨致命,該取底下乾淨些的,塞入水囊融了才行。
上邊一層雪鬆軟易搗,薛瓔拂開后剛想往下取,忽然摸着個硬邦邦的雪糰子。就像昨夜她和傅羽捏的一樣。
她動作一滯,摩挲幾下,再伸指朝縫裏一探,發現下邊是個雪窟窿。
裏頭藏了人?
薛瓔猛然清醒,起身後撤,然而干站一晌,除了山垠盡頭傳來的風嘯,周遭什麼動靜也沒。
她神情戒備,迅速掉頭,腳步一挪卻聽風號忽止,四下寂寂,一聲孱弱的喘息傳到她耳里。
緊接着,一聲短過一聲,像將死之人的最後一息。
薛瓔停在原地,突然想到了傅羽。
她方才注意到,雪團上邊新雪覆蓋均勻,是自然積攢,應可排除刺客的刻意偽造。而照雪團發硬情況看,這窟窿大約挖在下半宿,與傅羽和她分道揚鑣的時辰恰好吻合。
荒山雪野,本就人跡罕至,瞧這挖洞手法,會不會是她?
按理講,她當時必然與對方正面交了手,逃脫着實很難。可要說她拚死一戰,僥倖得生,之後負傷藏入雪洞,也並非全無可能。
而薛瓔不能放過這樣的可能。
她此行已折損太多親信,這姑娘一路隨她出生入死,也算與她情同姊妹,若原本尚存生機,卻因她一時過分警惕而喪命於此,該叫她如何自處。
哪怕冒險,也必須探個究竟。
薛瓔擰眉片刻,靴尖一轉回過身去,蹲下來單膝觸地,一手取匕首撬開雪團,一手執袖箭以備萬一,扭動輪軸,拿箭頭瞄準了底下。
然而破洞一瞬,她沒見傅羽,反迎上了一雙耀如星子的烏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