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火柴》第十五章(4)
凌晨五點左右,黑夜開始悄悄隱去,一抹清輝爬上了窗欞。岳子行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把手裏的煙掐滅,起身下床時頭髮暈,腳下也站立不穩。他在小屋的床上和衣斜躺了一夜,眼睛一刻也不曾閉過,加上抽了整整一包煙,所以覺着有些虛弱。岳子行想了一夜,感嘆日子就像變魔術,短短几年就已物是人非。他想得最多的當然是譚璐,為這個摯愛過的女人深深痛苦,也為自己辜負和傷害了她深深自責。他也想試着挽救譚璐的愛情,可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切實際,就算挽救回來又能怎樣呢?愛的過程就是傷害,愛的結局就是不愛,重新開始等於重新失敗,與其費盡心機地留住一段感情然後再無奈地看着它死去,不如將它放逐任其自生自滅。天快亮的時候,外面的夜最黑暗,岳子行的頭腦也最清醒。他告誡自己,譚璐的夢碎在你手上,譚璐的愛死在你手上,你只有閉着眼睛往前沖了,因為你沒有贖罪的機會,更沒有回頭的餘地。岳子行打了一個激靈,想立即離開小屋,一刻也不想久留。他打開燈,將床頭櫃和地板上的煙頭收拾乾淨,把床上的被褥捲起來堆在床頭,又用廢報紙遮蓋在上面,然後拉下電閘擰緊水閥關好窗子。他在家裏很少勞動,忙活了這麼一會兒就出了一身汗。岳子行坐在席夢思上歇息片刻,然後拎着裝有兩條褲子的購物袋離開了小屋。古舊而笨重的木門砰的一聲關上的時候,他的心顫了顫。這裏曾經是愛情的天堂,如今成了愛情的墳墓。他傷感地想,我也不會再來了,可我把鑰匙還給誰呢?天已經大亮,岳子行站在略顯冷清的大街上,覺得自己一夜之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連自己都深感陌生的人。街上有很多晨練的老人,不知誰的小半導體唱着《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國》。他有些心慌意亂。今天就是國慶節了,明天真的要去黑龍江看倪約嗎?真的有必要去嗎?他從包里掏出手機,打算給趙茜打個電話,只要她表現出一絲猶疑,他就會放棄這次探視旅行。手機屏幕顯示有一個未接來電,是倪婉的,來電時間是昨晚九點多,當時他正和朱旗和朴正賢他們唱歌,沒聽見電話鈴聲。看到倪婉的來電,岳子行沒有一丁點的欣喜,心裏反而生出几絲酸楚和怨恨。他正在平靜地忘掉這個女人,這個電話並未讓他再滋生新的幻想。才清晨五點多,給誰打電話都太早。岳子行把手機放回包里,決定中午再給趙茜打電話。他茫然地在街旁站了一會兒,乘最早一班公汽到了青泥窪橋,然後從那裏倒車回家。他昨晚頭一次沒打招呼就擅自外宿,不知馮箏和孩子怎麼樣了。馮箏膽子小,他以前出差或晚上不在家時,她就會跑到特特小屋裏,早早地關燈睡覺,連廁所都不敢上。想到這些,他竟然有些着急回家。岳子行開門進家時,裏面門鎖上掛着的兩個空可樂罐咣當作響,嚇了他一跳。這是他晚上不在家時馮箏弄的小把戲。他輕手輕腳在家裏轉了一圈,發現馮箏果然不在卧室,特特的小屋門反鎖着,繞到陽台上一瞧,小屋的窗子也緊閉着,透過玻璃往裏看,只見馮箏和孩子正擠在小床上酣睡,門上頂了一把餐桌椅,椅子上放了一把菜刀。馮箏睡覺一向很輕,現在睡這麼死,說明她也是一夜沒合眼。岳子行一陣揪心,惴惴地回卧室,一頭栽倒在床上。他覺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足了離婚的勇氣,好不容易凝聚起決裂的力量,卻被剛才令人心碎的一幕擊潰。他想起了馮箏曾經說過的一句話。那是特特過一歲生日的時候,他騎自行車去九州飯店西餅店取訂好的生日蛋糕,回家時被一輛貨車颳倒,蛋糕廢了,幸虧人無大礙。事後馮箏含着淚說,子行,你是咱們家的天,你塌了,砸死的是我和兒子。如今三四年過去了,這話說得少了,威力卻越發強大。這個家,這個女人,這個孩子,加起來就是一顆巨大的星球,如果能擺脫它的引力他早就擺脫了。他骨子裏是軟弱的,矛盾的,迷茫的,無助的,因此多年以來始終無法超越現有的生活軌道。他還想起了馮箏昨天傍晚說過的那句"
想讓我簽字,除非我死!"
的話。這兩句話,前一句是條溫柔的繩索,后一句是把冰冷的鋼刀,將他困在當中動彈不得。岳子行太累了,很快就睡著了,醒來時發現鞋子已被脫掉,身上蓋着薄毯。他看看錶,已經十點多了,肚子餓得正猛,就起來找吃的。家裏沒有人,餐桌上放着馮箏給他準備的早餐,麵包、牛奶、切好的香腸,還有一個煎雞蛋。旁邊有一個字條:我領兒子去面試小演員了,中午之前回來。他知道一家大連影視公司為濮存昕的電視連續劇《公安局長》招募小演員,馮箏早就說要帶特特去試試。岳子行吃完早餐,準備給趙茜打電話,掏出手機又看見一個倪婉的未接來電。他覺着倪婉可能有急事,就趕緊給她回電話,一問才知道倪約已經失蹤了好幾天,據可靠分析是跑到大連來了。岳子行大吃一驚,忙問倪約失蹤時是不是穿着灰裙白衫。倪婉說,是啊,她媽說她就喜歡那套衣服,穿上就不脫下來。咦,你怎麼知道?岳子行說,我瞎猜的,你放心,我盡最大努力幫着找人。倪婉道了謝,矜持地說,岳子行,那天我在香格里拉停車場傷你自尊了吧?岳子行苦笑道,過去就別再提了,再說被你倪婉傷着,也不算太虧。和倪婉通完電話,岳子行立即向趙茜通報了情況。趙茜嚇哭了,說倪約瘋瘋癲癲跑出來,不出事才怪呢。岳子行說,別說不吉利的話,你發動保險公司的人幫着找,有消息立即通知我。打完這兩個電話,岳子行照着自己的腦袋就是一拳。他現在可以確信那天在公汽上看見的女孩就是倪約,如果他下車再早點兒,跑得再快點兒,也許就能找到她,就能避免諸多波折和不測。她是個有自殺傾向的抑鬱症患者,萬一這回真的出事兒,他會抱憾終生。岳子行正為倪約着急上火,馮箏帶着特特回來了。他剛想問問孩子面試得如何,猛地發現馮箏穿着前陣子新買的白襯衣和灰裙子,就不高興地說,馮箏,不是叫你別穿嗎,咋又穿上了呢?馮箏沒好氣地說,這衣服有什麼不好?為什麼不能穿?你別管我穿什麼,先說說昨晚去哪兒了吧,有本事今天別回來呀。岳子行無言以對,吞吞吐吐地說,這樣搭配不好看,我不喜歡。不知怎麼搞的,岳子行覺得自己的脾氣好得出奇。也許正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到了下決心離婚的時候,才想對馮箏好一些。最起碼,他希望馮箏能好好活着。哪怕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他都不願讓她碰上。馮箏說,這麼多年,你對我的穿着很少上心,你今天這麼一說,我真的好高興,只是衣服已經買了,不穿怪可惜的。再說天涼了,也穿不了幾次了。岳子行容忍了馮箏的固執。他想,用不着逼得太緊,找個機會偷偷將這套衣服扔掉就行了,或者澆上油汁,穿不成的話,她自己都會剪了當抹布。馮箏洗了手,繫上圍裙,準備做午飯。岳子行說,馮箏,中午咱們出去吃吧。她聞聽說,行呀,咱家很久都沒有出去吃飯了,今天過節,就出去吃一頓,順便再逛逛街。說完,麻利地給特特換完衣服,自己也好好收拾了一下。一家三口打車去了上海酒家。那裏有最正宗的揚州美食三頭宴。馮箏總想吃家鄉菜,卻從來都捨不得花錢到飯店吃。今天吃揚州菜,她一定會很開心。他們要了一個包間,點了包含三道揚州傳統名菜的三頭宴,還有馮箏最喜歡吃的蟹黃蒸餃和雞絲卷子。馮箏吃得開心極了,說在揚州長那麼大,也沒吃過這麼好的揚州菜。特特雖也吃得有滋有味,但說不如姥姥姥爺家的揚州菜好吃。岳子行和馮箏都笑了,說你小孩家的,知道啥叫好吃啥叫不好吃。特特兩歲多的時候,他們帶他回過一次揚州。他只記得姥姥姥爺家的飯好吃,別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席間岳子行到走廊抽煙。他破天荒地沒在飯店包房抽煙,怕污染空氣,讓娘兒倆聞煙味兒受罪。他默默抽完一支煙,然後去了趟洗手間。洗臉的時候,他吃驚地盯着鏡子,因為他看見自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