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軍兵變:都怪我(8)
我們有時候不善於活生生地看待一個活生生的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一舉世公用的金科玉律常常被忽略。在這窗外一片陰霾的冬日裏,透過馬俊仁散佈的滿屋子濃濃煙氣,我看着這張顯得格外滄桑的男人面孔,探詢地問道:你覺得為什麼會出現1994年馬家軍兵變,除了我們剛才分析到的原因之外還有什麼?馬俊仁狠狠抽了幾口煙,搖頭長嘆道:都怪我。作者問:為什麼怪你?馬俊仁說:怪我當時好多問題沒有處理好,沒有更好地發揮她們的作用,耽誤了她們,要不,她們一直跟着馬家軍,還會取得更多的成績。作者靜靜地盯着馬俊仁,接着問:還怪你什麼?馬俊仁說:還怪我急躁。從鞍山搶救完父親回大連的路上,聽說男女運動員不訓練搞戀愛,都睡到一塊兒了,我急了,也沒調查核實情況,在路上就打電話對她們發脾氣。我把她們嚇着了,激發了兵變。作者又問:還怪你什麼?馬俊仁說:怪我自己的事可多了。我那時情緒過分緊張,對很多事情想得過分嚴重。兵變后一大群人走了,當天夜裏,沒走的曲雲霞和她父母在基地被煤氣熏了,煤氣罐閥門打開着,好不容易把她們一家搶救過來。我當時得到的情報和判斷,是走的那群人有意安排要毒死曲雲霞一家。你看看,我當時眼睛裏的情況有多麼嚴重。都怪我。作者問:還有什麼讓你怪自己?馬俊仁說:說來說去,怪我那一陣情緒太壞,脾氣太暴,我覺得自己堅持不下來了,也想過請上個長假歇幾天。作者問:為什麼會脾氣暴躁,為什麼覺得自己堅持不下來了?馬俊仁說道:從1970年到1994年二十四五年,那根弦緊繃下來,確實有點受不了了。作者問到了早已想到的答案:老馬,你沒發現我們刨根問底問出了答案?馬俊仁問:什麼答案?作者說:你是累過頭了。馬俊仁稍有些怔愣地盯了我一會兒。這麼一個簡單明白而且可以說是天大的事實,他自己此刻似乎才看見。作者說:你二十多年差不多天天睡半夜起大早,一個關口接着一個關口過,一個山峰接着一個山峰往上攀登。聽你一段一段講述,每一段都在拚命奮鬥。你不覺得自己的神經超過了一個可以忍受的極限了嗎?一個運動員過了極限受不了,一個教練過了極限就受得了嗎?馬俊仁又愣了一會兒,拍了一下大腿長嘆道:看着是運動員在跑道上比,可說到底又是教練在後面比。當教練的要是沒有足足的體力和心氣兒,根本就不能讓運動員練到位、調到位、比到位。事情十分清楚,二十四五年的奮鬥,馬俊仁不知打了多少比賽,衝擊了多少紀錄。1993年到達光輝頂峰還不得喘氣,又加碼建基地。一個被種種重壓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馬俊仁,必然是一個心情急躁缺乏耐性的馬俊仁。這時,任何粗枝細節的失誤都是難免的。馬俊仁顯然一下被點破了,他雙手象徵地抓住自己的腦袋說:那一陣子,我經常覺得自己腦袋殼子要爆炸了。確實覺得受不了,好像要裂了一樣。作者同情地看着馬俊仁。每個人的生命力都有他的限度,這是一個明白不爭的事實。然而,我們卻常常可能在一些很誇張的理論中忽略了這個重要事實。中國當下時尚的政治文化批判,常常也容易忽略對人的這一點人文關懷。即使是鐵人,二十多年的如此拼搏也可能斷裂。更何況馬俊仁不是鐵人。作者也便想到自己熟悉的文學界。很多作家曾經很旺盛很風光,但是到了五十歲六十歲,漸漸寫得少了,甚至四十多歲就有這種情況。如果說他們是被榮譽金錢腐蝕了鬥志,那可能只在極些微的程度上有道理。在更大的程度上肯定是個無理指責。大多數作家執著於自己的寫作,當他們寫得少了寫不出來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寫累了,是生命力的限度在起作用。如果看不到這個簡單明白的事實,那些很誇張的批評文字都會顯得極為牽強可笑。而只有看到這個簡單不爭的事實,才能理解相當一些作家的精神痛苦。像海明威、傑克?倫敦這樣的作家,最終用自殺結束了生命,其實也和這樣的精神危機精神痛苦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