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是爹爹您說我年紀到了,該嫁人了嗎?我若是出了閣,自然不便時常回家陪您。」華雪顏的笑容不減分毫,眉目溫雅,「您若是捨不得,我便不急着出嫁,多陪您一段日子。」
華致遠這才如釋重負,微微搖頭嘆道:「女兒家還是尋個好歸宿重要,雪顏,我最想看到的是你找個踏實人好好過日子,其餘的就都算了吧,有些事情遠非你我力所能及。」
華雪顏笑而不語,默默自斟自飲。
沒試過如何知力不能及?這世上最可怕的人不是手握生殺大權的王臣權貴,而是刀鋒舔血的亡命之徒,你敢不要自己的命,你就能要別人的命。
曾經有人教過她這句話,她不曾忘。
仲春上旬,福州漕司進了第一綱新茶,晉皇自己品茗嚐新之餘,又會以一二賜予外邸,是故上京權貴人家紛紛以獲賞新茶為榮,若得御賜便廣邀親朋同品。
恰逢春花爛漫時節,貴家順道觀桃賞杏,盡享春光,此等曼妙季節,上京普通百姓人家自然也不會辜負,眾人游賞玩樂、踏青觀春,京中盛景之處人流如織。
這日十五,華雪顏平素信佛,偶聽府中羅管事說京中普壽寺香火最旺,且離家不遠,便決定前去上香,身着一襲碧色衣衫,頭戴白色冪籬,她簡單妝扮妥當,只帶了周媽媽和鈴鐺就出了華家。
出了錦繡衚衕往東走,穿過兩條大街再過一座橋,便能瞧見一處紅牆灰瓦的廟宇,牆外翠竹修長,琉璃磚瓦隱隱藏在綠葉之中,空氣中彌散着一股香火味兒,甚至還能遠遠瞧見縷縷輕煙騰起,這便是普壽寺了。
「我進去拜佛,周媽媽你幫我添點香油。」華雪顏發話,於是鈴鐺陪着她進了寺廟,周媽媽去一旁添香油錢。
進了大殿,華雪顏摘了冪籬,在佛前的蒲墊上跪了下來,雙手合十,黃銅佛磬敲響,她隨聲而拜,叩首三下,青絲滑過雪腮,纏繞上紅唇邊逸出的禱詞。
鈴鐺在一旁燃好了香遞給她,華雪顏起身接過,虔誠地插在佛前香爐之中,很快又戴上冪籬,繼而出了大殿,縱然來去匆匆,驚鴻一瞥竟然也擾了殿內小沙彌的心神,後來的磬聲居然亂了。
「小姐,您剛才許了什麽願?」一出大殿,鈴鐺就笑嘻嘻地打聽,「是不是求菩薩送您個如意郎君?呵呵。」
「哪裏。」華雪顏也不惱,反而打趣道:「我只是求闔家平安罷了,你個小丫頭,小小年紀就想起郎君來,莫不是想快點嫁人?」
鈴鐺一下就紅了臉,「才不呢、才不呢,小姐您都沒嫁,怎麽就扯到我頭上來了?我可是要一輩子陪着您的。」
華雪顏淺淺一笑,「一輩子長着呢,誰說得准,走吧,我們回府。」
花籃畫扇、彩旗糖魚,上京本就是繁華無雙之地,春遊時節街市熱鬧更甚,清早出門還沒多少人,回去時街上已經擠得邁不動腳了。
人群擁擠,華雪顏又生得纖柔,周媽媽怕她擠壞了,嗔道:「我說早晨應當坐轎的,小姐您非要走路,這下可好了,那些個人都是不長眼睛的東西,走路橫得像螃蟹。」
華雪顏退到牆根站着,說話不疾不徐,「周媽媽莫惱,咱們走慢些便是了,禮佛貴在誠心,這麽近一段路,當然是走着來方顯心誠,菩薩看着呢。」
「欸,不行。」周媽媽看着街上人流如蟻,一拍手決定道:「還是我回去喚頂轎子過來,小姐您在這兒等着,鈴鐺,好好陪着小姐。」
「周媽媽!」奈何周媽媽生得壯實,走路健步如飛,話一說完就邁腳飛快走遠了,喊都喊不住。
華雪顏無奈地牽着鈴鐺的手,道:「這裏人多,咱們找個地方避一避,等你娘回來。」
鈴鐺踮起腳,伸長脖子望了望,抬手一指對面,「小姐,我們去那邊,那兒有個茶寮。」
上京東面有個朝天湖,南北又連通着梁河和汀江,所以城內也頗有幾分水鄉的味道,城中河道縱橫,河中畫舫如織,拱橋石廊不計其數。
鈴鐺所指的茶寮雖然看着近,卻要過一道月型拱橋才能到,華雪顏隨着鈴鐺踏上石橋,小心看着腳下石階,同時還要提防周圍之人的推搡,以免不慎掉進河裏。
此橋喚作攬月,橋身一大兩小三個拱洞,橋上的最高處離下方水面約有七八丈,站於此處似可攬月,其名也就來源於此。
橋下水道遠遠行來一艘畫舫,紅窗綠棱,從中飄出靡靡妙音,沿着水面輕輕傳到岸上諸人的耳朵里,其中還夾雜了幾許男子說話的笑聲。
京中望族孟家的公子孟之豫一早就受邀上了畫舫,因着定遠侯府得了晉皇所賞的新茶,故而侯府世子做東,請幾位友人來品,實際上這不過是一群上京有名的紈褲公子哥兒找個藉口聚聚罷了。
「我去外頭吹吹風。」還未到午時,孟之豫就被一群人灌了不少酒,他有些頭暈,扶着矮桌站起來,跌跌撞撞走上甲板。
站到船頭頂端,迎面而來的清風吹散了污濁酒氣和庸脂俗粉的味道,孟之豫深吸一口氣,方覺胸臆舒暢不少。
「嘶!」上方突然掉落一物打在孟之豫頭上,他吃痛地叫了一聲,隨即低頭看向腳邊,一頂白紗冪籬躍入眼帘。
「哎呀,掉下去了!」頭頂傳來女子的驚呼,孟之豫下意識抬頭一望,赫然瞥見一道淺碧儷影以及半張若雪美顏。
忽然濃蔭襲來,眼前掠過長滿青苔的青石,原來畫舫已經穿過橋洞,轉眼便過了攬月橋,孟之豫趕緊轉過頭去,想再看方才的美人一眼,誰知只瞄到半抹纖柔窈窕的背影。
「停船!」孟之豫急忙命令船夫,「快靠岸,快點。」
畫舫徐徐往岸邊靠去,這下艙中其他公子也紛紛走了出來,察看出了什麽狀況。
一位身穿玄色雲錦的貴公子翩翩而來,噙笑看着孟之豫手中的冪籬,月牙般的眸子帶着狡黠,問:「孟兄這是怎麽了?拿着這個玩意兒,難道也要學女兒家美人遮面不成?」
孟之豫抓着冪籬,一股幽幽沁香躥入心扉,帶着桃花的雙眼染上風流,笑道:「還是世子眼尖,既然有美人,那我定是要追一追的,你們先聊,我去去就來。」
孟之豫說罷,手握冪籬就跳下了船,急匆匆往攬月橋方向跑去,船上幾名男子見狀愣了愣,大笑幾聲,很快又折返回去飲起酒來。
丟了冪籬的華雪顏埋頭於胸前,急忙扯着鈴鐺下了橋,蓮步匆匆,刻意躲着人。
受到鄰國南楚女皇的影響,東晉女子活動自由,平常也能隨意出來走動,但大戶人家管教甚嚴,未出閣的小姐外出都要戴冪籬,不能隨便讓人瞧見容貌,華家雖是邊境遷來的,但好歹也是官宦人家,自然要比尋常百姓家講究,所以華雪顏此時正極力避開他人的打量。
「小姐,要不我去把冪籬拾回來?」
好不容易下了橋,鈴鐺看好些來往的人都不住把目光往華雪顏臉上放,於是拉她轉過身,自個兒挪過去擋住那些視線,恨恨道:「就知道跟蒼蠅似的黏住不放,一群登徒子。」
華雪顏舉袖半掩着面龐,道:「都掉別人船上了還怎麽撿?算了,咱們還是不等你娘了,快些回府去才好。」
鈴鐺想了想,道:「我看那邊有賣竹笠的,小姐您等等,我去買個回來給您擋一擋。」
鈴鐺和她娘一樣都是風風火火的性子,說風就是雨,不等華雪顏應允便跑了出去,小小身影轉眼淹沒在人群之中,此刻華雪顏甚是無奈,可又不好邁步跟上去,於是便靜靜站在街角,垂首斂眉盯着腳下,耐心等鈴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