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淬火煉金5
八月初的時候,唐漾給監察委和周默遞過一份細節詳盡的報告。
經過大半個月的審查複核,監察委終於揭露:刨除九江觸犯刑-法的部分,九江涉嫌經濟犯罪的板塊有——通過慈善環節洗-錢,以及數次以構建商圈名義、從匯商貸得百億款項投入生態王國構建,百億款項從未償還。
而匯商高層涉嫌越權授信給數千個不滿足貸款資質的空殼小企業,通過讓小企業分擔壞賬的方式替九江填補百億空缺!
如果說九江擔任的是把人拆骨入腹的劊子手角色,那匯商高層就是九江手裏的第一刀。
下午一點到兩點是流量高峰期,幾乎所有能刷出內容的界面,核心詞都是“匯商越權授信”“百億壞賬”。
蔣時延在唐漾辦公室呆了不到十分鐘,蔣時延助理來了電話,而唐漾也被樊行長叫到頂樓開緊急會議。
先前那些慵懶的午後氣氛盡數彌散,空氣好似隨着各媒體記者鋼-炮般的嘴速變得緊繃壓抑。
“大家好,這裏是一休視頻,可能有觀眾會問,這些詞挨個看都能懂,連在一起是什麼意思呢?”一休報道的掃描件畫質清晰,一隻手一邊拖動掃描件一邊快速解釋,“簡單來說,就是九江從匯商這裏貸百億過去,匯商高層越權到信審處,給上千個徵信欠佳、沒有貸款資格的小工廠貸款資格,這些小工廠有不同的法人,比如一個貸一千萬,那麼十個小工廠加起來就是一億。”
“匯商高層給各個小工廠授信金額不同,有的是五百萬,有的高達八千萬。”
“這些小工廠從匯商貸到的錢填補九江百億空缺,然後這些小工廠在匯商賬目上做壞賬處理。即匯商賬目上顯示,九江履行合約償清百億貸款,那些改過名字、看上去毫無關聯的小工廠則像銀行每年成千上萬壞賬中一堆不起眼的砂石,被時間沖走。”
記者們語速越來越快:“匯商A市分行面臨重大信用問題,總行高層們何去何從?”
“銀行高層權利如何控制?金融犯罪屢出新招,如何調控?”
“說最冠冕的話,做最骯髒的事,匯商股價下午一點開盤跌停,老牌標杆式銀行將如何面臨這道信譽難關。”
“……”
匯商頂樓,總行長和特別風控小組已經抵達,中高層幾十號人圍坐在會議室,面色凝肅,鴉雀無聲。
同一時間,監察委拘留處。
三個落馬的副行長也在開會討論,周自省獨自窩在角落的硬板床邊。
他不敢開口,咳咳嗆嗆后他一嘴血包不住,也不敢吐。
三個副行長企圖讓周自省聯繫到周默,讓周默從九江口供進行操作,幫忙掩蓋或減輕越權授信這個環節。
偏偏墨菲定律,半小時不到,周默在相隔不遠的拘留處不僅交代了全部,甚至還說了具體比例,九江在匯商這邊每貸五億,就會給四個涉事行長拿一億的抽成。
網友們還沒來得及感慨資本階級錢生錢的輕鬆,隨着直播報告進入後半程,監察委官方視頻露出報告末尾的起草者姓名:不是競爭銀行,不是反貪黨組的卧底,而是匯商內部一個年輕高層,白紙黑字寫得坦蕩又明白的唐漾!
兩個字,頓時引得嘩然一片!
唐漾提前給總行行長做過報備,但總行行長沒想到周默會同時把具體比例抖出來。
會議進入到後半段,領導們有點遷怒的意思,讓唐漾分管總行派遣過來的風控小組,總行長道:“唐處膽識卓越,即便懷着孩子,我相信也能處理好這些事,和匯商風雨同舟。”
總行長笑里似是諷意。
唐漾拉拉嘴角,安靜中,她頂着其他高層各式各樣的眼光站起來:“盡量。”
她當然知道總行長給了自己一個燙手山芋,當然知道信用問題對任何一個銀行來是致痛打擊。
可事實擺在她眼前,那麼多殘忍血腥的圖片放在周默給她的U盤裏,她真的沒辦法把真相說一半藏一半。
她自認不是善良的人,但尚存最基本的公德心。
————
傍晚六點,頂樓散會。
唐漾交代了一件在心裏擱置很久的大事,稍稍緩一口氣。可她剛出會議室,還沒上電梯,監察委的人便來到頂樓攔住她:“塗臣等人就越權授信一事錄了口供,有跡象表明您參與過‘曲奇’事件。”
唐漾腳下輕閃:“我提前寫過報備書。”
監察委:“九江何征等人列出涉案名單里都有您。”
唐漾喉嚨滾了滾:“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我報備書上寫的很清楚,八月初連同今天下午這份報告一起送去的監察委。”
監察委提醒:“瑪莎拉蒂。”
唐漾想起周默請自己那次烏雞湯,恍然大悟。
“你們怎麼把我帶走的,還得怎麼把我送回來,很辛苦了。”她半開玩笑半認真。
監察委都是看證據說話,不會因為唐漾提供了匯商高層越權授信的報告而對她網開一面,但考慮到她是個孕婦,動作和態度着實溫和不少。
電梯門徐徐合攏,唐漾和監察委等人下至一樓。
方才頂樓的行長辦公室內,總行長和樊行長並排而立。
總行長這幾天頭髮白了不少,眺望窗外:“不把報告給總行直接捅到監察委,再隨手給總行一頁紙報備,先斬後奏,她膽子真的大。”
樊行長和總行長是老同學,頗為感慨:“匯商能把這坎過過去是命,過不去是天意。我見唐漾第一面就很喜歡她,做事拎得清,眼睛很乾凈,沒有沾染半點辦公室習氣。”
總行長看在眼裏:“她來匯商第一年推了BKB模型,第二年提了曇信通。”還都是在基層崗位提出來的。
樊行長:“現在這樣的年輕人實在少。”
————
蔣時延接到秦月電話趕到匯商時,唐漾已經被監察委帶走了快一個小時。
蔣時延聽完前因後果,桌上的水一口沒動。
“我去悠然居。”他攥着手機起身。
秦月:“你還要去吃晚飯?”
蔣時延:“去找程斯然拿原件。”
秦月相信唐漾沒事,所以不急。
可蔣時延的擔心不一樣。
監察委、一休、匯商等多方勢力盤踞局中,稍微一個動靜出來,可能又是風起雲湧。唐漾真到了監察委還好,蔣時延擔心她牽扯了太多人的利益,如果那些人不擇手段一點,趁她在監察委那裏動她,她肚子裏還懷着一個大家都已知曉的蔣小狗……
蔣時延不敢推測意外,馬不停蹄從匯商趕往悠然居,敲開程斯然辦公室闡明來意。
程斯然順着時間點找出一堆視頻原件。
蔣時延狀態平穩地坐在程斯然的位置上,握鼠標的手卻不自覺地發抖。
誰他媽老婆懷着三個月孩子去了生態王國還去監察委?下午落在報告上的唐漾一出來,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漾漾,他怎麼就沒想到九江和匯商落網高層會反咬唐漾一口,他怎麼就這麼馬虎……
窗外天色已黑,蔣時延側面映在窗戶上,喉結上下滑動一次,兩次,越來越疾。
程斯然輕拽一下鼠標線,於心不忍:“你稍微冷靜一點……我去樓下給你叫個飯?”
蔣時延:“我很冷靜,”他手指越點越快,“我和她午休的時候還在一起,只是幾個小時沒見——”
蔣時延說不下去。
他拿到視頻,匆匆趕往監察委,城市華燈初上,監察委里燈火明熾如白天。
辦事員過來從他手裏拿了硬盤,不到十分鐘,給出反饋:“視頻可以作為佐證,唐處牽扯的有瑪莎拉蒂和黑金卡,瑪莎拉蒂後來被周默給了甘一鳴,所以現在只需要核清黑金卡里兩千萬的去向就可以。”
蔣時延去看了周默。
周默在烏雞湯之後把兩千萬匯入了其他現金流,他很抱歉:“我當時沒有考慮到把這兩千萬完整地留下來。”以至於分流后蔣時延可能會很難查。
“沒事。”蔣時延仍舊給周默道了謝,然後在辦事員帶領下離開。
路過一個樓梯口,辦事員提道:“唐處在三樓,就樓上。”
蔣時延搖頭:“不用。”
他不敢去見唐漾,害怕自己看見漾漾綳不住。
辦事員不知道這些豪門感情幾分真假,也不敢妄加揣測。
只是走到樓外,身後是明亮,身前是天黑,蔣時延停步,轉身,高大的身形逆着光。他確認了唐漾的安全,仍是沒有忍住啰嗦:“麻煩你們照顧一下我愛人,我會儘快來接她,她懷着小孩,晚飯請不要讓她碰辛辣油膩,水盡量溫一點,如果可以的話,她晚上要喝牛奶……”
辦事員是二十齣頭的小夥子,逐句應好。
蔣時延滿是感激,握手連連道:“謝謝你們,謝謝你們。”
都是不足掛齒的小事,辦事員受寵若驚。
蔣時延闔眸,蓋住眼圈的血絲。
他眼眸深邃,藏着與夜色暗涌、早已淌進骨髓的隱忍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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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默給蔣時延預估的時間是三天,他明顯低估了一休的滲透力和人脈網。
三小時后,深夜零點。
唐漾揉着眼睛從監察委出來,遙遙地、便看見蔣時延倚在門口柱子上。
他身體的每個稜角都很好看,西裝褲包裹下的長腿修直,雙臂環胸的姿勢賞心悅目。
就知道他會來,他大概擔心了,看看,看看,蔣大狗臉上都沒什麼表情。
唐漾倒是笑了,小跑兩步被他抱得騰空一瞬,然後才落到地上。
“有蔣先生可真好。”她仰面望他,聲音甜甜,眼睛黑白分明,綴着碎光。
蔣時延也不顧監察委里還有人辦公。
他憐惜地親親她額角,親親她發頂,然後又沒忍住重重揉了一把,這才摟着她朝車走:“回家洗洗睡?今天累了?”
“我剛剛在上面睡了快一個小時,”唐漾笑意放下,“你幫我回家拿床毯子吧,我回信審處。”
蔣時延看她。
唐漾道:“樊行剛剛給我來了電話,他讓我回家休息,但現在這個節骨眼,”唐漾忖然,“匯商剛好是信用這邊出了問題,我剛好負責這塊,事情堆得很多,其他同事都在加班,我走不開……”
蔣時延當然知道,又沒辦法,最後輕拍兩下她的手心,忿忿地:“家暴。”
家暴就家暴吧,唐漾已經養成了摸肚子的習慣:“我會照顧好蔣小狗。”
蔣時延嘆了口氣。
他送唐漾回匯商的路上,助理奪命電話打來,主題是一個:需要壓九江越權授信的事嗎?
如果說下午已經在流量上掀起了第一波高-潮,那深夜無疑會有第二波。
如果蔣時延想強壓,肯定可以逆着風浪壓下來,但壓下來的後果……
蔣時延沉默。
唐漾手輕輕覆上他的:“你沒必要摻和匯商和九江的事,我做什麼是我和匯商有用工合同,我該做什麼,”唐漾說,“蔣小狗的奶粉錢你還是要賺。”
唐漾明白,蔣時延很想也很可能為了她不管不顧壓下來,所以她提前一步說明自己的立場,不讓他為難,帶着唐漾式的理性客觀。
蔣時延這次反常地不想聽唐漾的話,可見她疲憊帶笑的模樣,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藉著手上力道將她帶向駕駛座,在路邊,在昏暗中,輕輕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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匯商和九江的專案查歸查,媳婦還懷着孫女就住到了辦公室?
蔣媽媽好幾次想衝過去討說法,蔣時延擰眉攔住她:“漾漾這段時間本來就忙,你不要再過去多事了。”
蔣媽媽氣不過,指使蔬菜去撓蔣時延。
蔣時延一休事情也多,他每天中午去一次匯商,下午去一次,一直陪唐漾到晚上。每隔兩天唐漾要回家洗澡換衣服,他便載她一起回來,這廂蔣時延見到毛茸茸的蔬菜,難得一次覺得這荷蘭豬可愛得緊,那他下次去看漾漾把蔬菜也帶去,逗漾漾笑笑。
唐漾腦海里那根弦確實一直繃著——
秦家老爺子意外離世,大頭股權留給了秦月。秦月沒辦法帶着整個秦家趟匯商和九江這攤渾水,素來無法無天的秦家大小姐給唐漾遞了辭呈,第一次在工作場合紅了眼睛。
她抱着唐漾,良久良久,附在唐漾耳邊輕輕說:“對不起。”
拿唐漾當真朋友,陪她走了個開頭,沒陪她走到事情結束。
反倒是唐漾安慰秦月:“千億身家的女人是不是就像瑪麗蘇小說一樣,掉的眼淚都是鑽石。”
秦月破涕,輕掄唐漾肩頭,想起對方肚子裏還有孩子,秦月抹一把眼淚,半彎身對唐漾肚子道:“叫乾媽。”
唐漾想起蔣時延偶爾犯傻,也會故作板臉戳她並不明顯的肚子:“叫爸爸。”
唐漾無奈,不是說一孕傻三年嗎?怎麼她這個孕婦才是最清醒的那個。
秦月一走,唐漾失去一道助力,更加忙得昏天黑地。
唐漾的報告放在監察委,正在和匯商落網的四個行長逐條核對細節。
匯商和九江這場大案沒有定論的每一天,匯商的日貸款進件率便會減少一個分段,客戶流失量便會增加一個層級。
各方壓力籠在頭頂,匯商大廈內的員工們行色匆匆,不敢抬頭。
八月底,匯商總行董事會撐不住天天跌停的股價,不止一次找唐漾談話,給她施壓,希望她承認報告系她杜撰,然後總行領導想辦法幫塗臣幾位把越權授信歸到操作失誤。
唐漾咬死不鬆口。
九月一號,本該在A市分行試點發行的曇信通因為匯商信用問題被央行點名,要求提到匯商總行進行審核,然後全國發行。
總行發行的審核標準比分行高出一段天塹倒是其次。
關鍵兩點——第一,曇信通本來就帶慈善性質,匯商現在的股價不允許匯商出這樣的產品;第二,總行長話里的暗示很明顯,如果不是總行“保人派”高層們把曇信通送到央行面前,央行會在匯商成百上千款地方發行產品里獨獨挑她這一款?
匯商“保人派”高層恨不得抓住唐漾小尾巴。
曇信通如果過了審,然後走流程,接受總行發行委員會投票的話……
唐漾想像出那個場景,大概就是否決,然後公開羞辱。
敖思切對於這個通知很氣憤,唐漾只是笑了笑,在給總行長回復時仍是堅定立場,不退一步。
唐漾以為自己撐得住,哪怕曇信通是她付出過心血的東西,還帶着差點夭折的蔣小狗,她不斷給自己心理暗示,她撐得住……
曇信通提審通知出來是中午,唐漾端着溫牛奶回到辦公室,牛奶入喉,滿腔的苦。
她已經很累了。
她想不通。
為什麼很多事情都會指向她,針對她?所以是她做錯了?所以她就該把千億越權受信的事朝自己肚子裏吞?所以她就該讓塗臣他們握着那麼多中產階級可能一輩子都賺不來的血汗贓款在高位逍遙法外?
還是說她一開始就該明哲保身,把周默的U盤交給匯商高層,她不該走出第一步,不該眼高手低開這麼大一盤局……
從報告公開那天起,就有同事議論唐漾“手段繁複”“心計頗多”“最後卻連個副行都沒混上”“給其他人白白做了嫁衣”。
還有一休以外其他媒體堵在匯商門口等着採訪唐漾。
唐漾站在風口浪尖如常工作,偶爾監察委需要補充證據,她拿出在會所拍到的周自省他們和九江高層同行的資料。
她把每件事都做得滴水不漏。
九月有秋老虎,二號是周二。
唐漾去監察委最後一次錄口供,從下午一點一直錄到晚上八點。
臨出去前,唐漾去了一趟廁所,然後,在擦紙上看到了血。
中央空調噪音轟鳴,唐漾腦子一片空白。
她沒敢告訴蔣時延,她收拾好自己,無比平靜地給敖思切打了個電話。
敖思切有駕照,唐漾平靜地讓她送自己去醫院,平靜地去檢查。
胚胎髮育正常,由於孕婦情緒波動較大……
晚上做超聲的人不多,女醫生看到熟臉,“啪”一下重重把鼠標罷在桌上:“第一次見你這麼厲害的孕婦,你是在煙花爆-竹集團上班當竄天猴?!工作就是上天入地?!”
女醫生說單口相聲一樣噼里啪啦,唐漾喏喏應下,不敢反駁。
敖思切把唐漾送到蔣家別墅外,見唐漾面色不對,她指手機:“我打電話叫蔣總下來接?”
“不用,幾步路,你把車開回去吧,明天開到信審處就行,”唐漾下車,隔着車窗交代,“路上小心。”
敖思切點頭,乖巧給唐漾作揮手狀,唐漾溫柔地目送她離開。
蔣時延當唐漾回來洗澡換衣服,唐漾洗漱完卻留在了書房。
蔣時延心裏湧上一絲暗喜,面上卻沒表露。
他翹着嘴角去廚房熱了杯牛奶,處理完白天沒處理完的文件,牛奶差不多溫了,他給漾漾端上去。
蔣時延輕手輕腳推開書房門,走到書桌旁。
書房轉椅寬敞,唐漾聽到玻璃杯座磕在桌面的聲響,手還在敲鍵盤,身體卻是朝旁邊挪了挪,給蔣時延留出一方空處。
蔣時延眉梢抬了抬,從善如流坐下。
唐漾手上動作逐漸放慢,越來越慢……
然後,停住。
她摁滅桌角枱燈,偌大書房頓時只留下電腦那方熒光閃爍。
蔣時延靠住椅背,把小女朋友朝懷裏攏了攏。
蔣時延知道唐漾想和自己說話,他沒出聲。
唐漾也沒出聲。
兩人間的安靜同呼吸一起發酵在昏黑里。
良久,唐漾在蔣時延的心跳聲中安定下來。
“回來之前我出了點血,”唐漾明顯感受到蔣時延身體的僵硬,“敖思切陪我去做了產檢,寶寶和我都沒問題,”蔣時延沒放鬆,唐漾接著說,“我這段時間經常思考一個問題,思考要不要辭職。”
蔣時延擱在唐漾肩頭的手微微收攏,他低頭,將薄唇落在她發頂上,沒再抬上去。
觸感柔軟,不知是蔣時延的吻還是唐漾的發頂。
唐漾發出一道細細的吞咽,聲音不急不緩。
唐漾說:“我喜歡匯商的企業定位,我願意在匯商工作,我願意把最寶貴的上升期留給它。”
唐漾說:“可前提是它是和諧的,穩定的匯商。”
即便在這種時候,唐漾仍能保持清醒:“我知道換做其他銀行鬧出這種事,可能控場能力還不如匯商,可我真的想不通總行高層那些‘保人派’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麼,釜底抽薪再整合重塑明顯是匯商現在最該走的路,他們為什麼總覺得是我的錯?我把自己知道的事實說出來我有錯?他們為什麼針對我?為什麼憑什麼?”
唐漾謹遵醫囑克制情緒,最後還是微揚了音節。
再開口時,她嚅嚅唇,聲線裹了些許哭腔:“我可以不進銀行了,我安心養胎,生完蔣小狗我可以去公募,去私募,去對沖基金,或者去保險公司,哦對了,券商也可以,我專業對口,”唐漾抱着蔣時延的腕,癟嘴問他,“你說好不好啊……”
輿論的槍口指向匯商,匯商總行高層的槍口指向唐漾。
腹背受敵,唐漾自認不是什麼英雄,她真的儘力了,她對不起蔣小狗,總行高層不想想她唐漾是人,她唐漾拼死拼活也會心寒……
漆黑的空間裏,懷裏人輕微的呼吸好像落在蔣時延心頭。
她呼吸微微抖,他心尖微微顫。
毫無疑問,蔣時延是最想唐漾辭職的人。
這段時間漾漾太累,壓迫感讓他無數次想扛着火-箭-炮去轟了匯商總部,最後仍只是輕輕給她蓋上毛毯。
漾漾說出這樣的話,他渾身上下幾乎每個細胞都叫囂着讓漾漾辭職,讓漾漾辭職,你養她,你可以養她,說你願意,說你想要!
可蔣時延太了解唐漾。
他和唐漾從十五歲走到三十歲,他了解她的喜怒,了解她的哀樂,和他轉發唐漾感嘆烈屬那條微博第一次將漾漾送上熱搜一樣,他了解她每個心情說話的語氣和停頓的句點。
“她喜歡匯商的公司定位”“她知道換做其他銀行鬧出這種事可能控場不如匯商”,她遭遇前後夾擊,可她說的不是“蔣時延我要辭職”,她說的是“蔣時延我辭職好不好”……
蔣時延知道漾漾現在很脆弱,他說的話她能聽進去,他想說心聲,發瘋一樣捨不得她站在撲卷的狂瀾里。
可無數話到嘴邊,蔣時延薄唇啟了啟,碰在她發上的嗓音如同夜色下的溪流,說出口的終究是:“你現在的處境是其他銀行可能想挖你,但匯商存在很大概率不會放你,你可以選擇和匯商徹底撕破臉皮跳槽,但其他銀行也要擔心你會不會和他們撕破臉皮。”
蔣時延說:“你無意挑起風浪,但風浪因你而起,你辭職是‘保人派’想看到的結果,你之前做的那些努力也是為其中的得利者做了嫁妝。”
蔣時延:“你可以緩一緩,看看能不能踩住風浪上去,你當然可以辭職,”蔣時延食指輕緩地刮在她白軟的耳廓上,聲音似風微柔道,“只要你做好決定,不會後悔,你想做什麼我都支持,你想跳槽就跳槽,你想創業我給你注資,你想當家庭主婦,我就當每天拎着公文包回家的丈夫……”
蔣大狗難道還幻想他在玄關高喊“老婆我回來啦”,自己會在圍裙上擦擦手,過去幫他解外套拎包嗎?
你別說,畫面感還挺強。
蔣時延溫熱的呼吸順着唐漾髮絲拂至她皮膚,唐漾後背貼着他,先前激動的情緒逐漸緩和下來。
她當然知道蔣大狗說的真心話,她人還在抽噎卻忍不住逗他:“蔣總這麼優秀,難道對太太沒有什麼要求嗎,比如貌美如花,身價幾何。”
奇怪的是,蔣時延這次沒和漾漾插科打諢。
他稍微將她推起一段距離,然後彎身從隔板拿出自己的筆記本,放在唐漾的旁邊。
“如果不是不要蔣小狗對你身體不好,我甚至都不會關心蔣小狗,”蔣時延緩慢道,“比起所有的所有,蔣時延真正關心的,只有唐漾過得好不好。”
從前蔣時延甚至都不在意唐漾愛不愛他,他不自知地愛着唐漾就好了。
自他很開心地知道漾漾愛她后,他變得貪心了一點,希望漾漾一直愛他,以後比愛蔣小狗愛他。
一股溫流淌進唐漾心裏,暖暖的,好像在暗苦中夾着一絲絲甜。
唐漾抬頭看蔣時延,盈着水汽的眼睛大而黑亮。
蔣時延一手握鼠標,一手覆上她搭在桌沿的手,他修長的手指嵌進她的五指,將兩隻手不疾不徐地變成十指相合的姿勢。
蔣時延點開一個隱藏文件夾,他看到自己以前胖子時期的照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耳廓羞得紅了紅,但為了哄她開心,還是義無反顧地將圖片放大:“這是我們第一張合影,高一運動會,那個時候我好胖,你也不瘦。”
“這是我們第二章,還有宋賤人,我們去爬山,爬到一半在樹下躲雨。”
“……”
“這是我們剛上大學,第一次到交大,你難得一次瘋狂晃我胳膊讓我幫你拍一張,你當時挑了一張沒閉眼的讓我發給你,可這幾章我都沒捨得刪。”
“這是大三,我從台灣回來,你說你要去發男朋友,啊不,男閨蜜顏值逆天的投稿,拉着你室友給我照的,”蔣時延看向唐漾,“可我等了十年都沒等到你給營銷號投稿。”
因為蔣時延的照片都被她藏得好好的。
唐漾咬唇搡他,示意他翻下一張。
還有小脾氣呢。
蔣時延勾勾她下巴,從善如流點箭頭。
然後是兩人大學畢業,畢業旅行,唐漾學士服,碩士服,高高拋起博士帽,然後還有她第一天到匯商穿的笨拙匯商套裙,越來越美,然後是前幾天她睡著了,他偷偷拍的。
“這隻爪子是什麼?”唐漾故作生氣。
蔣時延親親她指尖:“愛撫。”
唐漾溫聲:“不正經。”
蔣時延想嚇她,忽然緊緊將她抱在懷裏。
可唐漾並沒有被嚇到,兩人隔着衣物完全相貼,感受着彼此身體的溫度。
蔣時延突如其來地悶悶道:“抱緊一點,讓蔣小狗從小學會在夾縫裏生存。”
初秋夜雨敲窗,不遠處燈火零星。
唐漾反身枕在蔣時延肩上,無聲勾了唇角。
她想,真的是十年,不止十年……
她要有多幸運,才能遇到一個蔣時延,從始至終地陪在她身邊,從來毫無條件地護她,然後愛她,一直懂她想要的,然後給她他能給的。
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但好像只要有蔣時延在,唐漾便不會害怕。
晚天再昏黑,蔣大狗也會陪漾漾等到黎明,不是嗎?
窗外雨烈如潑。
唐漾想,這是不是夏天徹底告別的最後一場大雨,她是不是再撐一會兒,就會等到一個新的季節。
————
九月第一個周末到來,唐漾等到曇信通過了總行審核、進入總行組委會投票流程的消息。
她提前設想了最壞結果,只覺得略略有些遺憾。
這個周末看起來稀疏平常,但也不平常——
蔣時延靠着前幾個月延續至今的頂級流量身價翻番,在青年財富榜的位置從第八躍至第三。
還有就是匯商高層的案子臨近開庭,魏長春卻在獄中懷罪自殺。
第二條新聞一經發佈,本來快要偃旗息鼓的‘保人派’再次燃起希望,這次他們提到把責任推給在九江操作下被A級犯刺死的匯商前信審處處長,邱凱。
因為公關原則就是這樣,任何有輿論關注的事件,法律裁決是一方面,減少匯商涉案人員、讓更少的人承擔更大的責任是第二方面。
可這次,抬棺卸責,着實觸到了人心最底線。
包括總行長在內幾個都來了火氣,摔杯放話:“讓我變成前行長再來說這個問題。”
接着,這個周末還沒過完,周日晚上,一個更猛烈的消息便經由監察委官媒揭露出來——
周自省手書長篇自檢信,揭發塗臣在拘留處利用親友探訪時間,夥同不法分子,買兇毒殺魏長春。
周自省言簡意賅,落筆清癯。
他寫道,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最後且唯一的一點良知,大概就是說清所有真相。
他是學院派出身,邏輯清晰,將那些不清楚、不明白的款項逐一羅列。
就是這封長達五千字的自檢信,周自省交代了他們越權授信、非法審批的每一起專案,操縱過的每一個項目,魏長秋請他們去會所聚頭的每一次,還有千億壞賬的具體數額,小工廠的具體明目,匯商A市分行全行員工因為壞賬這一欄在總行年度評審中少了多少績效獎金,頂樓從來壓着沒說。
以及最末,一個不可言說的名字。
也正是這封長達五千字的手寫信,將包括周自省本人在內,九江四位行長的罪名徹底定穩。
唐漾心裏那塊大石頭稍稍上抬些,她和大多數人一樣,直覺等到周一開庭,這件事情大抵就算完整地落下帷幕。
等周一到來那天,四人被帶上法庭,均被宣判卸職、警告、罰款、終身不得進入銀行業以及無期。
周自省被查出肺癌晚期,緩刑一年,准許住院治療。
四個行長曾經都是業內風雲人物,旁聽席來了很多界內大牛,媒體亦蜂擁而至,一直到四人認罪被押下法庭,閃光燈都沒有停過。
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周二上午,匯商高層判刑的正式公告出來,卻只排在了熱搜第二?!
而熱搜第一同樣發生在昨天!英國湯普遜國際電影節!
經過IP改編的《遺珠》狂攬三大獎項成為首部國外製作的大滿貫作品,獲央廣欽點,蔣時延曾經為了《遺珠》在帝都逗留過一段時間,和領導們交好,這廂合適的機會一來,總局一路開綠燈,直接把《遺珠》送到了掛着國徽的表彰台。
周二上午九點,這條新聞在熱搜第一。
九點半股市開盤,一休開盤即漲停。
一休旗下幾家上市的子公司也陸續漲停。
作為唯一一隻和《遺珠》掛鈎的銀行股,隨着《遺珠》IP徹底爆發,即便匯商先前連綠一個多月,也在這個周二上午實現了一小時內漲停。
整個周二全天,熱搜一半是《遺珠》,一半是匯商高層審判。
《遺珠》和匯商的關聯放在那裏,《遺珠》和曇信通的關聯放在那裏。
周二晚間會議,總行產品發行組委會對其他產品投票只用了十分鐘,在關於曇信通的表決上沉默了整整一個小時。
然後,總行長第一個按下綠燈,綠燈一盞接一盞,最後,創下匯商創立以來首個信用產品全票通過的記錄!
唐漾對曇信通的通過率是真的沒報希望,看到《遺珠》大熱,樊行長讓她和蔣時延請吃飯,她答應了並認為這是在感謝樊行長當初在B市對自己的照顧以及慶祝自己男朋友身價跳數字。唐漾帶着蔣時延和守口如瓶的樊行長吃完了一頓湯鍋,甚至都沒想起《遺珠》和曇信通的靈感原型相同。
周三早上,唐漾和往常一樣到辦公室,溫半杯牛奶。
敖思切過了三個月試用期已經正式入職,唐漾一邊喝牛奶一邊聽敖思切和她核對今天的行程安排,敖思切彙報完離開辦公室,唐漾把杯子洗乾淨放在隔板上,重新坐回座位,開始檢查郵箱處理待辦事項。
外面辦公室響起一聲尖叫。
有蟑螂?
唐漾皺了皺眉,點開頂部飄紅的全內網通知。
網速很快,一秒加載,唐漾視線落在第一欄的內容上,整個人宛如被劈中般怔在原處。
手機里接二連三跳出恭喜、祝福的消息提醒,她就這樣獃獃望着屏幕……
半晌,不敢相信地笑了。
沒有回復其他人。
唐漾第一個電話撥給蔣時延。
蔣時延也很高興,聽漾漾嘰嘰喳喳說了一大串,他咳一聲,“我能說句裝逼用的霸總台詞嗎?”
唐漾忍笑。
蔣時延故作深沉學電視劇男主:“在我可以隻手遮天的範圍內,請你盡情為所欲為。”
台詞羞恥得不忍直聽。
唐漾“噗”一聲破功:“滾吧,你之前也不知道。”
蔣時延也笑了,也確實不知道。
這對於兩人來說都是一個驚喜,很大很大的驚喜。
唐漾沉抑了這麼多天,因為曇信通的峰迴路轉而感到驚喜,而蔣時延的驚喜則是漾漾的笑,比看財富榜還令人開心。
兩人“啊呀”“咿呀”在聽筒里咂嘴,也不多說,就用兩個人都懂的默契感嘆。
嘆着嘆着,突然——
“等等,”唐漾看到這封全內網通知後半部分,臉上表情停住,“這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