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心(2)
這時候,眼前一亮,一個盈盈的身影到了我桌前:“我們老爺說,刀聲煩亂,擾了客官雅興,請你共飲。”我抬起頭,發現是那女眷,她的笑容很溫柔,有一種魔力。店裏狹窄,雙方十二條大漢在惡戰,擠得完全沒有縫隙,我納悶她如何能穿過亂刀到我桌前來?我看看那邊的老者,他依然舉杯在飲,模樣冷淡不羈。我不說話,點點頭,便起身默默跟着神仙般的女眷。我在花錢方面能省則省,說話也一樣。我倆穿過那些瘋鬥着的漢子——其實容易:“**幫”的刀手自顧無暇,管不到旁人,倒是單刀的四名漢子見我倆過去,謙謹地閃開一條縫,接着那條縫合攏,身後刀聲又急。我坐到老者對面,沉默不語。他抬起眼,似乎對我穿越刀陣的身手頗為欣賞,哈哈一笑:“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他說,“老弟,果然來得痛快!”他沖我一舉杯。他的目光如鉤,似乎能刺入人內心。我照例木訥無表情,但身上卻有些熱乎乎,像陡然捏着鼻子給灌入了兩斤老酒。他的豪邁有一種無形的感染力,何況他念的是我最喜歡的李太白的詩。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這個,誰會相信一個窮捕頭迷戀李太白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於是喃喃道。我樣子愁眉苦臉,一點歡樂的調子都沒有,但老者卻聽得喜歡!“好詩,好酒!”他笑道。我跟他一杯接一杯,轉眼便喝了七、八巡。神仙女眷笑吟吟地不停替我們斟酒。喝得太快,我頭有些暈了。這時身後連連發出慘叫,“**幫”的刀手被砍翻幾個,餘下的也被逼到屋角——不用回頭,我也能聽得出。所以我不回頭,繼續攥着酒杯——杯中卻空了。老者的杯中也空,神仙女眷晃晃酒觚,示意我們已將酒喝盡。屋角又發出嗥叫,好像牛羊被宰。老者大笑:“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店家,拿酒來!”隨着老者長笑,身旁一陣冷風颳起——我們桌旁忽然多了一個陰森森的中年人,抱着一壇酒。“想喝酒,可有銀兩?”中年人說。中年人一現身,老者和神仙女眷笑意漸消,氣氛也頓時凝重了!“若無銀兩,又如何?”神仙女眷問。“喝一口,換一條命!”中年人冷冷道。我肯定已經喝多了——因為我昏頭脹腦間,根本沒聽明白他們的問答,只隱隱聽到沒有銀兩?噢,酒真是好東西,它能使人變得不是自己,能使窮光蛋覺得變成闊人,使捕快覺得變成強盜!我那時變成了什麼?也許只是個醉漢——“他媽的,不就是銀子嗎,”我一手攥着酒杯,另一手重重地一拍,罵道,“老子有!”接着我生氣地一拽腰間包袱,掏出我的全部財產,十幾兩銀子,拍在桌上——“拿酒來!”我喝道。老者和女眷饒有興趣,看着我發作。似乎我在做着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其實,平時若說天下有一個最無趣的人,恐怕就是我了。中年人盯着我,似乎並不覺得我有趣。他手一傾,酒水激射,竟凝成一把酒劍,直刺我面門。酒如此這般從壇中飛出,先前竟毫無徵兆。沒有人知道,被它刺中的後果。我也不知道——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碰着我。我本能地手一翻,刀已出鞘,刀光一抄,竟將那道酒水穩穩截斷、接下。中年人臉色一變,手從壇后伸出,掌中多了一柄碧熒短刀,青晃晃地刺向我胸膛。他大概很想知道我被刺中的樣子。他不可能知道——因為刀尚未接近我身體,便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