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編《三重門》的前前後後

我編《三重門》的前前後後

文/袁敏

知道韓寒,是在編輯《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獎獲作品選》的時候,在180餘篇精彩紛呈的獲獎作文中,韓寒的《求醫》和《書店》兩篇文章以其幽默詼諧辛辣老到的語言引起了我的注意。及至看到那篇摘取一等獎桂冠的《杯中窺人》,了解到這篇文章是在考官即興出題——一杯水,一團紙投入其中——韓寒在一小時內揮筆而就時,我不禁在心中讚歎:後生可畏!

《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出版后,我們在上海圖書城搞首發式,當時請了十二位獲一等獎的孩子和六名點評的作家到場簽名售書。十二名陽光少年一字排開,老練大方地在排隊等候者購得的新書上瀟洒簽名,面對多家媒體的採訪、拍照、攝像全都顯得應付自如。我想,這中間哪一位是韓寒呢?這個惟一一位三篇參賽作文全部獲獎的“新概念作文”狀元,其文中表現出來的一種久經沙場的氣度,在這種場合恐怕是很相宜的。我沒有問誰是韓寒。一年以後,我因《三重門》的書稿和韓寒見面時,才驚訝地發現,韓寒是個文靜內秀甚至帶點靦腆和羞澀的男孩,他在文章中顯露出來的那種銳利、尖刻,讓人覺得有點可怕的成熟和老到蹤影全無,惟有那雙靈活的眸子裏閃現出的機敏、聰慧和一瞬即逝的狡黠,讓你不敢小窺他的城府。

我是從報紙上看到一篇題目為《語文考試60分的孩子寫出長篇小說》的文章,才知道韓寒在寫長篇小說《三重門》的。當時《萌芽》雜誌社有兩位看過這部長篇初稿的同志都毫不掩飾對韓寒在《三重門》中顯露出的才華的讚賞,同時也對這部小說能否出版似乎有些擔憂。因為《三重門》當時交一家出版社已經好幾個月了,那種遲遲沒有下文的沉默顯得意味深長。

等待中的韓寒知道我對他的《三重門》感興趣,立即將稿件複印了一份,從上海郊區趕到我所住的賓館。他捧着厚厚一疊稿子坐在我面前,充滿自信地對我說:“我要的不是比《花季•雨季》好一點點的東西,我要的是獨一無二,旁人無法替代的最棒的東西。”對當時已經暢銷一百多萬冊,在中學生中具有廣泛影響的《花季•雨季》,韓寒明顯地流露出不以為然,但他的大言不慚表現得如此坦蕩、率真,讓你無法計較他的狂傲。韓寒還坦率地告訴我,《中文自修》雜誌曾轉載過《三重門》其中三章,但刪掉了許多可能會“遺毒”同齡人的東西。此時我雖然尚未看過《三重門》的稿子,但我心裏似乎已經認定,這個不惜以六門功課高掛紅燈而留級為代價的少年創作的第一部長篇處女作,將由我來當責編了。

《三重門》果然很棒,它的行文似有《紅樓夢》的格局,它的用筆又有《圍城》的韻味,它的語言藏龍卧虎、吸古納典,語言本身有細節、有性格、有生命,充滿靈性。它寫的是一部校園小說,但卻折射出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一個17歲的少年對社會、對人生、對世事、對周圍的一切,常能發出一些深刻獨到、直抵要害的見解來,那份智慧、那種敏銳足以讓成年人都汗顏。但是,作為一個深諳做書規則的編輯,我當然也一眼看出了小說中一些足以讓出版者緊張並且肯定想做某種迴避或繞道而行的東西;換言之,《中文自修》刪掉的東西很可能也是讓那家出版社沉默的東西。我需要自問的是:如果我來做《三重門》的責編,我有沒有膽識讓它以真實的本來面目與讀者見面?此時,我想到了一位以做少兒圖書和寫少兒讀物而在業內頗有知名度的同行,她寫的一本《準備18歲》也是我做的責編。這本書曾被團中央列入“新世紀青少年讀書計劃入選書目”,銷售情況也很不錯,但這本書更多的是老師和家長喜歡,孩子們——她所渴望的讀者對象對該書反應卻比較平淡。這位同行在看過我編輯的《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后曾對我說:“這樣的書在我們社可能是無法出的,要出的話肯定會刪掉許多東西。”然而,這套新概念作文當時已發行四十餘萬套,受到廣大中學生的熱烈歡迎和讚賞,同時也受到了老師和家長們的普遍認同和好評。我想,這一代孩子們身上某些出格的東西、叛逆的東西、違背約定俗成的規矩的東西,也許正是進步的東西、超前的東西、促進社會向前發展的東西。我相信在如今這樣社會安定、政治氣氛寬鬆的大背景下,寬容和理解是溝通一切的橋樑!

我讓韓寒對《三重門》做了一次修改,但我對自己提出的修改意見是否能被韓寒接受心裏並無把握,我知道像他這樣特立獨行的孩子對自己認準的東西你是很難讓他改變的。我覺得寫信表述我的意見可能無法傳達一些微妙的東西,便打電話向韓寒表達我的想法。韓寒確實聰明絕頂,他對小說的修改既完全地保留了自己,又讓你覺得你所擔憂的某些東西他已極有分寸地做了處理。

《三重門》順利地通過了終審,我反倒覺得意猶未盡。我一邊請北大博導,99年囊括所有國家級文學大獎,對韓寒的才情也欣賞有加的曹文軒教授給《三重門》作序;一邊給韓寒打電話,讓他以自己最富個性化的語言寫一個自我簡介和後記,現在看來,韓寒的自我簡介和後記充分展示了他的個性。有一位白髮已爬上頭頂的父親告訴我,他就是看了韓寒的自我簡介中有一條——思想品德不及格總比沒思想好,才想找一本《三重門》給他兒子讀,同時也想自己讀的,他說他想知道這些孩子們心裏都在想什麼。

韓寒對《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這套書的裝幀設計曾大加抨擊,故而對《三重門》的裝幀設計詢問再三,顯得很不放心。當我告訴他,我這次沒有請專職美編設計封面,而是請北京人大附中一位也是高一的17歲男孩張曉飛來設計封面時,韓寒顯出抑制不住的興奮。他在電話里問我:我能來北京嗎?我能當面和他聊聊嗎?說實話,當時我挺希望韓寒能來北京,我覺得同齡人之間的默契會使這部書從包裝到內容都非常統一和諧。可我知道當時韓寒的各門功課已經每況愈下,再讓他離開教室,丟下課程,大老遠地折騰到北京來,我這是不是害他呢?我帶着矛盾的心情委婉地拒絕了韓寒希望來京的請求。並勸他還是安心讀書,不要為小說的事情過於分心。沒想到,幾天以後我突然接到韓寒的電話,說他已經到了北京,過兩天要去張家口一個赤貧的山區去採訪一些窮孩子。

韓寒笑盈盈地出現在我面前。初春的天氣還很冷,韓寒卻只穿一件毛衣,敞着領,背個鼓鼓囊囊的雙肩挎包,一副中學生出門旅遊的模樣。我想起有一位家長曾這樣評價韓寒:“這個孩子心態肯定不健康,一個健康的孩子怎麼會寫出那麼蒼老的文字。”假如這位家長看到眼前一派青春氣息的韓寒,他還會說這樣的話嗎?

張曉飛是個門門功課優秀的按部就班的男孩,雖然他曾在全國海報設計大賽業餘組獲過特別獎,雖然他對韓寒的《三重門》又喜歡又佩服,但他對於自己正常的學習生活沒有任何出軌的打算,他正在緊張地複習應考,與此無關的事他一概拒絕。韓寒沒有見到張曉飛,但對張曉飛為《三重門》做的封面設計卻表示滿意,顯然,孩子們的默契,大人們是無法理解的。

有一位資格很老的編輯看到《三重門》封面上那個包裹在層層蛋殼中的**嬰兒問我:你這本書是講計劃生育的嗎?對此,我只能報以沉默。事實上,少年讀者們都很喜歡這個封面,他們一下就讀懂了設計者所要表達的內涵,那是一個成人很難涉足的孩子們的內心世界。韓寒特別喜歡扉頁的設計,那個從門洞裏面鑽出來展翅高飛的蝴蝶顯然迎合了韓寒心中的某種**。他曾提出是否可以用扉頁來做封面,我告訴他,圖書流通過程中封面極易污染,白色不太適宜做封面。對此,韓寒明顯地表露出遺憾。我讓韓寒讀封面勒口上的文字,問他有什麼意見?當讀到“在韓寒奉獻給同齡人的這部長篇新作《三重門》”時,他果斷地說:同齡人改成朋友們。我琢磨一下,沒有問原由就囑電腦操作員將這三個字改了。我想,韓寒大約不僅希望他的同齡人看到這本書,更希望老師、家長等成人們看看這本書,了解了解這一代後生們吧?代溝有時候是可以填補的,年輕人嘗試着做出努力,成人們該如何回答他們呢?

《三重門》出版之前,我就收到不少中學生的來信,問該書能否“原貌”出版,我想韓寒心中一定也揣着同樣的疑問。我將《三重門》的核紅樣交給韓寒,韓寒閱后帶着掩飾不住的驚訝和欣喜對我說:袁老師,你幾乎沒有動我的。我沒有想到。

知道韓寒這次出門是向父母借的錢,我當即為他預支了一部分稿費,並告訴他可將住宿的發票之類給我,我給他報了。韓寒很坦然地接受了稿費,卻很自尊地表示住宿費之類不用我報銷。他告訴我,他將先把借父母的錢還了,剩下的也夠花了。我知道上海東方電視台曾要出費用讓韓寒到全國各地去採風,韓寒也和我說過想去新疆、雲南、西藏等邊遠地區走走看看。我問韓寒為什麼又沒有成行呢?韓寒說:上海東方電視台要派一個攝製組跟着我,走到哪裏拍到哪裏。我喜歡自由,我不願意總在媒體的光環下。他說這話時很隨意,但我卻從中感到韓寒面對眾多媒體和社會公眾的關注還是保持了一份難得的清醒。

《三重門》出版前夕,有消息傳來,韓寒退學了。不久韓寒也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他休學的事。對此,我並沒有太多的吃驚,我知道韓寒選擇休學必定有他的理由。一位同事問我:你欣賞韓寒退學的舉動嗎?如果他是你的孩子,你會擔心他嗎?憑心而論,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我非常欣賞他,我相信以這個孩子的智力和能力,無論做什麼事,只要他想做,就一定能做好。但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我會很擔心,因為他成長的道路將比別人多一些曲折和艱難。記得在南方一次韓寒和中學生及家長見面的活動上,一位湖南女孩子的媽媽一定要韓寒為自己的女兒留下電話和通訊地址。韓寒一邊寫一邊笑着說:我會把她帶壞的。這個男孩子其實非常清楚別人對他的看法。也許有許多少年朋友們會覺得韓寒現在大紅大紫風光無限,而我卻明白韓寒選擇休學實在是出於無奈。其實韓寒是希望自己能上學的,他和我說起北京大學時,眼裏流露出憧憬和嚮往;其實韓寒也是有能力考上大學的,他所在的松江二中是上海市重點中學,韓寒考入該校時,數學滿分分數線是120分,韓寒考了116分,離滿分只差4分!然而,為了自己的追求,韓寒選擇了放棄。一個與中國現行教育體制格格不入的孩子就這樣執拗地走進了曲折的衚衕,衚衕的那一頭是否有出口,誰也無法預料……

《三重門》出版后,其銷售速度之驚人令我都沒有估計到,發行部門更是大跌眼鏡。第一版三萬冊,三天之內告罄;全國各地書店仍頻頻要求添貨。很長時間裏,該書一直高居暢銷書排行榜之首。上海圖書城請韓寒搞了一次簽名售書活動,讀者隊伍居然排出1000多人去,結果規定時間到了,還有幾百個沒有排到的人遲遲不肯散去。杭州、南京、溫州、廈門、湖南、四川……請韓寒前去簽名售書的電話、傳真接二連三地發來,媒體更是鋪天蓋地,連篇累牘地為韓寒現象大作文章,對《三重門》也是一片喝彩。

我對韓寒說:你夠火的啊!弄得跟明星似的,小女孩肯定追在後面一大串吧?韓寒還是像以往那樣靦腆地笑笑,嘴裏說:哪裏哪裏,可眼裏那絲一閃即逝的狡黠的光依然被我捕捉到了。

2000年6月24日,韓寒在杭州購書中心簽名售書,由於意外的原因,原先說好登載消息的兩家報紙都沒有登出韓寒簽名售書的消息,加之當時正值中學生期末考試之際,結果前來購書的只是一些散客,雖然大紅橫幅還是招徠了一些讀者,但畢竟和以往長龍陣蜿蜒不斷的火爆場面無法相比。我打趣地對韓寒說:也該讓你受些冷遇,別自我感覺老是那麼好!話雖這麼說,心裏卻有些為韓寒擔心,畢竟只是個17歲的孩子,落差太大他會不會承受不了?可是身穿白夾克,頭系一條寬髮帶的韓寒淡然一笑:人少正好,也讓我休息休息,我這陣子還真累了。當聞訊趕來的浙江電視台、杭州電視台紛紛將話筒對準韓寒,即興採訪時,韓寒還是那樣不慌不忙,侃侃而談。看來我是低估了這孩子的心理素質和承受能力。

當我正在撰寫這篇稿子時,接到了韓寒從上海浦東機場打來的電話,他接受了香港愛的教育基金會的邀請,馬上要登機赴港去做一樁我聽不甚明白的事情,從香港回來后可能要到北京參加一個清華大學舉辦的特殊人才夏令營。他還告訴我湖南衛視台一個月前做的那檔“有話好說”的關於韓寒現象討論的談話節目在審查時遇到了麻煩,據說有導向問題,可能又要推遲播出了。類似的風言風語我也時有耳聞。不管怎麼說,韓寒現在是處於風口浪尖上,圍繞他的,似乎好事不斷,又好像危機四伏,我說不清這一切對韓寒是好是壞,我只想對韓寒說:讓別人去說,走自己的路。但我對着電話那頭的韓寒說出來的卻是一句祝福的話——一路順風!

2000年盛夏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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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寒經典之作《三重門》(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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