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周庄不愧是一個古老的小鎮,連停車場都古味撲鼻,是用泥土鋪成的。前幾天秋雨不絕,停車場的地干后其狀慘烈,是地球剛形成時受廣大行星撞擊的再現。一路上各式各樣的顛都在這裏匯總溫故知新一遍。文學社社員們全下了車,由馬德保清點人數。本想集體活動,顧慮到周庄的街太小,一團人定會塞住,所以分三人一小組。林雨翔、羅天誠之外,還加一個女孩子。那女孩是林雨翔班上的語文課代表,叫沈溪兒。她和林雨翔關係不太好,因為她常提防着林雨翔襲着豐厚的古文知識來奪她的深代表之位——她小時候是林雨翔的鄰居的鄰居,深知林雨翔當年的厲害。可林雨翔向來對女子過目就忘,一點也記不起有過這麼一個鄰鄰居。其實林雨翔對語文課代表的興趣就似乎是他對女孩子的興趣,一點都沒有的,只是有一回失言,說語文課代表非他莫屬,嚇得沈溪兒拚命討好原來的語文老師,防盜工作做得萬無一失。對男子而言,最難過的事就是旅行途中二男一女,這樣內部永遠團結不了;所幸沈溪兒的相貌還不足以讓男同胞自相殘殺,天底下多一些這樣的女孩子,男人就和平多了。更幸運的是林雨翔自詡不近色;羅天誠的樣子似乎已經皈依我佛,也不會留戀紅塵。周庄的大門口停滿了各式各樣的公車,可見我國政府對提高官員的藝術修養是十分注重的。中國人沒事愛往房子裏鑽,外國人反之,所以剛進周庄,街上竟多是白人,疑是到了《鏡花緣》裏的白民國。起先還好,分得清東南西北,後來雨翔三人連方位都不知道了,倒也盡興。游周庄要游出韻味,就必須把自己扔到歷史裏。那裏的佈局雜而有章亂而有序。這種結構很容易讓人厭煩,更容易讓人喜歡,但這些要先把自己沉溺在周莊裏才能下定論。有了這個特徵,周庄很能辨別人性——看見第一眼就大喜的人,是虛偽的;而大悲的人,是現實的;不喜不悲的人,恐怕只有羅天誠一個。林雨翔盡興玩了兩三個鐘頭,覺得不過爾爾,幾條河而已。沈溪兒高興得不得了,牽着林雨翔的手要他快走,林雨翔每次都是縮手已晚,被仇人當狗一樣帶着散步。沈溪兒撒嬌要乘船。不漂亮的女孩子撒嬌成功率其實比漂亮女孩子要高,因為漂亮女孩子撒嬌時男的會忍不住要多看一會兒,再在心裏表決是否值得;不漂亮的女孩子撒的嬌,則像我國文人學成的西方作家寫作手法,總有走樣的感覺;看她們撒嬌,會有一種罪惡感,所以男的都會忙不迭答應,以制止其撒嬌不止。沈溪兒拉住點頭的林雨翔興奮得亂跳。待有空船。周庄船夫的生意極佳,每個人都恨不得腳也能划槳,好多拉些生意。五十米開外的河道上有一隻船遊興已盡,正慢慢靠來;船上的船夫兩眼並沒看河道,而是盯住乘客談笑。這船上只坐了一個人,背對着林雨翔,耐冷如北極熊,秋意深濃時還穿着裙子。一頭的長發鋪下來快蓋住了背包。那頭長發耀眼無比,能亮徹人的心扉,讓女的看了都會自卑得要去削髮,男的看了恨自己的手沒有地方貪官的魔掌那麼長,只能用眼神去愛撫。林雨翔也忍不住斜視幾眼,但他記得一部小說里的警世妙句“美女以臉對人,醜女以背對人”,心裏咬定那是個醜女,不禁為那頭髮惋惜。沈溪兒也凝望着背影,忘卻了跳。羅天誠雖已“看破紅塵”,只是看破而已,紅塵俗事還是可以做的,所以索性盯着長發背影發獃。三個人一齊沉默。船又近一點,沈溪兒啼啼着:“是她,是Sll——Sll——”看來她和船上那女孩認識,不敢確定,只念她英文名字的前兩個字母,錯了也好有退路。船夫(Poler)該感到慶幸,讓沈溪兒一眼認出來了,否則難說她會不會嘴裏胡謅說“Po——P。”呢。沈溪兒終於相信了自己的眼力,彷彿母雞生完蛋,“咕——咕”幾聲后終於憋出一個大叫:“Susan,Su-san”船上的女孩子慢慢回眸,冰肌如雪——如北方的雪。哪個女孩子如上海的雪,也算她完了。沈溪兒確定了,激動得恨不得投河游過去。船上女孩子向她揮手,露齒一笑。那揮手的涉及範圍是極廣的,瞄雖然只瞄準了沈溪兒,但林雨翔羅天誠都沾了溪兒的光,手不由升起來揮幾下。這就是為什麼霸彈要在一定距離內才能發揮最大威力。沈溪兒視身上的光為寶,不肯施捨給林羅兩人,白眼說:“她又不是跟你招手,你激動什麼!”說著想到中文裏的“你”不比英文裏的“YOll”,沒有罵一拖H的神奇功能,旋即又轉身笑羅天誠:“喂,你別假深沉,你也是啊,自作多情。”訓完后迎接Susan。船快靠岸了,Susan攏了據頭髮,對沈溪兒嫣然一笑,說:“你也在這裏啊,真巧。”然後小跨一步要上岸,不幸估計不足,差點跳水裏,踉蹌了一下。林雨翔忙要伸手去拉,沈溪兒寧朋友死也不讓雨翔玷污,拍掉他的手,扶住Susan。Susan驚甫未定,對林雨翔赧然一笑。林雨翔怔住,杜甫的《佳人》第一個被喚醒,腦子裏幽幽念着“絕代有佳人,絕代有佳人”。第二個蘇醒的是曹植的《美女賦》“美女妖且閑……”,這個念頭只是閃過;馬上又變成《西廂記》裏張生初見崔茸茸的情景“只叫人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在半天”。然後變性,油然而生《紅樓夢》裏林黛玉第一次見賈寶玉的感受:“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裏見過的,何等眼熟!”暢遊古文和明清小說一番后,林雨翔終於回神,還一個笑。沈溪地偶見朋友,不願意再划船了,要拉着去玩。林雨翔追上去嚴肅道:“喂,馬德保說了,不準——”“馬德保馬德保,你跟他什麼關係,聽話成這樣!走,Susan。”沈溪兒怒道。Susan有些反應,問:“他是不是那個你說的精通古文的林雨——”“就是這小子。”沈溪兒答。“哇,古文耶——”說著伸出手說,“你好,久仰了。”林雨翔驚喜地伸手,惹得羅天誠在一旁眼紅。沈溪兒拍人的手上了痛,打掉Susan的手說:“握什麼,不怕臟?”林雨翔握一個空,尷尬地收回手搔頭說:“哪裏,只是稍微讀過一點。”Susan把這實話當謙辭,追問:“聽沈溪兒講你能背得出《史記》?”林雨翔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恨沈溪兒吹牛也不動腦筋,憑林雨翔的記憶力,背《老子》都是大有困難的;何況在林家,《史記》乃是**,林雨翔連“世家”“列傳”都會搞淆,哪有這個本事,忙說:“以前小時候的事情了,現在不行了,老矣!”這憋出來的幽默惹得Susan格格地笑,手撫一下頭髮命令:“那可不行,你一定要背!”林雨翔被逼得直擺手:“真的不行!真的——”說著還偷窺幾眼Susan。羅天誠被晾在一邊,怪自己連《史記》都沒看過,否則便可以威風地殺出來向Susan大獻殷勤。林雨翔把話岔開,問:“你沒有中文名?”沈溪兒代答道:“要你管,她在加拿大時我就這麼稱呼她。”林雨翔追問:“加拿大,怎麼樣?”沈溪兒又成代言人:“你沒聽說過?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只有大家拿!”林雨翔一聽,愛國胸懷澎湃,又懶得跟沈溪兒斗,問Susan:“你這樣不冷?”這話把Susan遺忘的“冷”全部都提醒上來了,說:“當然冷——冷死我了——可這樣能貼近江南小鎮啊——江南美女都是這樣的。”林雨翔見Susan的話頭被轉移掉了,暫時沒有要背書的危險,緊張頓時消除,老婆似的呼吸空氣。‘你要背《史記》嗅,不許賴!”Susan笑道。林雨翔一身冷汗。沈溪兒怕雨翔被折磨死,博愛道:“好了,Susan,別難為林大才子了。你怎麼會在周庄呢?真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