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真話差點說出來“我是昨晚才認識的”,但經上面一說,好像他和蔣孔陽是生死至交。馬德保為證明自己的話,不得不竊用蔣的學生朱立元一篇回憶恩師文章中的一段話:“我當時去拜訪他時,他問得很仔細,他問到狄德羅的‘美在關係’說內容時,我舉了狄德羅對高乃依悲劇《賀拉斯》分析的例子,說到老賀拉斯的一句關鍵性台詞‘讓他去死吧’時,我的先生輕聲糾正說:‘是讓他死吧’,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說別人的話能做到像馬德保一樣情真意切着實不易,但一切初次作案的小偷花不義之財時都會緊張,馬德保念完后局促地注意下面的反應,生怕聽到“老師,這個我讀過”的聲音,調動全身一切可調動的智慧準備要解釋,幸好現在學生無暇涉獵到考試以外的書籍,聽得都像真的一樣。馬德保再闊談希臘神話與美學的關係。羅天誠推幾下林雨翔,問:“你聽得懂他在講什麼?”“講故事吧。天知道。”羅天誠變成天,說:“我知道,他這是故意賣弄,把自己裝成什麼大學者,哈……”林雨翔聽得興趣索然。他對美的認識處在萌芽階段,不比馬德保的精深。百般無聊中,只好隨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鐵軌邊的風》,想起兒時的兩個夥伴,輕嘆一聲,看下去。馬德保開頭就裝神扮鬼,寫道:“我有預感,我將沿着鐵軌流浪。”預感以後,大作驕文:兩條鐵軌,千行淚水。風起時它沉靜在大地暖暖的懷裏酣睡着,酣睡着。天快亮了。千絲萬縷的愁緒,在這濃重的夜空裏翻滾糾結;千瘡百孔的高思,在這墨綠的大地中盤旋散盡。沿着她走,如風般的。這樣凄悲的夜啊,你將延伸到哪裏去?你將選擇哪條路?你該跟着風。藍色的月亮也追尋着風向。在遙遠的地方,那片雲喲……雨翔想,這篇無疑是這本書里最好的文章,他為自己意外地發現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實他也沒好好讀過《流浪的人生》。當初的“傾倒”只是因為書而不是書里的內容,這次真的從垃圾堆里揀到好東西,再一回被傾倒。馬德保第一堂課講什麼是美,用了兩個鐘頭,佈置議論文一篇,預備第二堂講如何挑選苦苦眾生里的美文,懶得全部都寫,只在講義上塗‘加何選美”,第三堂課要講找到美文以後的摘錄感悟,當然叫“選美之後”,第四堂終於選美完畢,授怎樣能像他一樣寫文章。一個月的計劃全部都訂好了,想天下美事莫過於去當老師,除了發工資那天比較痛苦外,其餘二十九天都是快樂的。林雨翔回到家,向父親報喜說過了文學社。林父見兒子終成大器,要慶祝一下。只是老婆不在,無法下廚——現在大多家庭的廚房像是女廁所,男人是從不入內的。他興緻起來,發了童心,問兒子:“拙荊不在,如何是好?”林雨翔指指角落裏的箱子,說:“吃泡麵吧。”林家的“拙荊”很少歸巢,麻將搓得廢寢忘食,而且麻友都是鎮裏有頭有臉的人物,比如該鎮鎮長趙志良,是林母的中學同學,都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磋跎歲月嘛,總離不開一個“磋”字,“文革”下鄉時搓麻繩,後來混上鎮長了搓麻將,搓麻將搓得都駝了背,乃是真正的磋航意義的體現。另外還有鎮裏一幫子領導,白天開會都是禁賭對人民群眾精神文明建設的意義,一到晚上馬上深入群眾,和人民搓成一片。林母就在麻將桌上建立了與各同志之間深厚的革命友誼,身價倍增,馳名於鎮內外。這樣林父也動怒不了,一動怒就是與黨和人民作對,所以兩個男人餓起來就以吃泡麵維生。可是這一次林父毅然拒絕了兒子的提議,說要改種花樣,便跑出去買了兩盒客飯進來。林雨翔好久不聞飯香,想進了文學社后雖然耳朵受苦,但嘴巴得福,權衡~下,還是值得的。兩個男人料不到林母會回家。林母也是無奈的,今天去晚一步,只能作壁上觀。麻將這東西只能“樂在其中”,其外去當觀眾是一種對身心的折磨,所以早早回來——自從林母迷戀上麻將后,嚴如一隻貓頭鷹,白天看不見回家的路,待到深夜才可以明眼識途。林父以為她是回來拿錢的,一聲不發,低頭扒飯。林雨翔看不慣母親,輕聲說:“爸,媽欠你多少情啊。”“這你不懂,欠人家情和欠人家錢是一回事,她心裏也不會好受的。”林母竟還認得廚房在哪裏,圍上兜去做菜,嬌噴說:‘你們兩個大男人餓死也活該,連飯都不會做,花錢去買盒飯,來,我給你們炒些菜。’林父一聽感動得要去幫忙——足以見得欠人錢和欠人情有很大的不同。比如別人欠你一筆錢,拖着久久不還,你已經斷然失望,這時,那人突然還錢了,你便會覺得那彷彿是身外之財,不是你的錢,然後揮霍花掉;但若是別人欠你一份情,也久久不還,待到那人還你情時,你會備加珍惜這情。雨翔心裏笑着。林父幫忙回來,想到正事,問:“那個賞識你的老師是——‘馬老師,馬德保。”‘馬德保這個人!”林父驚異得要跳起來。林雨翔料定不會有好事了,父親的口氣像追殺仇人,自己剛才的自豪剎那泄光,問道;怎麼了/林父搖搖頭,說;‘這種人怎麼可以去誤人子弟,我跟他有過來往,他這個人又頑固又——隴,根本不是一塊教書的科。’林雨翔沒發覺馬德保有頑固的地方覺得他一切尚好——同類之間是發現不了共有的缺點的。但話總要順着父親,問:‘是嗎2大概是有一點。’林父不依不饒:‘他這個人着事物太偏激了,他認為好的別人就不能說壞,非常淺薄,又沒上過大學R發表過幾篇文章—一’‘可爸,他最近出書咧。”林雨翔一時消僅填把小山斷見性器黜了舊“切在這種什麼世道,出來的書都是害人的!”剷平了出版界后,覺得自己也有些偏激,擺正道:“書呢?有嗎?拿來看看。”林雨翔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和老師有積怨,誠惶誠恐地把書翻出來遞給父親,林父有先知,一看書名便說:“不行”,看了略要更是將頭搖得要掉下來。林母做菜開了個頭,有電話來催她搓麻將,急得任那些菜半生不熟在鍋里。林父送她到了樓下,還叮囑早些回來——其實林母回家一向很早,不過是第二天早上了。林雨翔望着父親的背影,自言自語道:“哈,賭場出瘋子,情場出傻子。”馬德保的理論課上得人心渙散,兩個禮拜里退社的人數到了十五個。馬德保嘴上說:“文學是自願,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心裏還是着急,暗地裏向校領導反映。校方堅持自願原則,和馬德保的高見不謀而合也說留到最後的最有出息。又過半個禮拜,沒出息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都退得理由充足,有自己寫條子的,說:本人尚有作家之夢,但最近拜謁老師,尊聽講座,覺得我離文學有很大的距離,不是搞文學的科,故淺嘗輒止,半途而廢,屬有自知之舉。茲為辭呈。這封退組信寫得半古不白,馬德保捧一本字典翻半天,終於搞懂是要退出,氣得撕掉。手頭還有幾張,惶恐地再看,下封就有了直奔主題的爽快:馬老師,您好。我由於有些事情,想要退出文學社。祝文學社越辦越好!馬德保正在氣頭上,最後一句祝福讀着也像是譏諷,再撕掉。第三封就文采飛揚情景交融了:我是文學社一個普通的社員,但是,最近外公卧病,我要常去照顧,而且我也已經是畢業班的學生了,為了圓我的夢,為未來抹上一層光輝,我決定暫時退出文學社,安心讀書,考取好的高中。馬老師的講課精彩紛呈,博古通今,貫通中西,我十分崇敬,但為了考試,我不得不割愛。馬德保第一次被人稱之為“愛”,心裏高興,所以沒撕。讀了兩遍信,被拍中馬屁,樂滋滋地想還是這種學生體貼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