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塵埃落定

6-5 塵埃落定

一連十幾天,都很平靜地過去了。天氣漸漸轉暖,枝椏間繁花亂眼,和風吹過,柳絮紛紛飄起,帝都城就像是又下起了雪。我有種預感,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來了。只不過,真的到來時,還是有些猝不及防的感覺。那天不是朝會的日子,乾安殿前空空蕩蕩。我看見儲帝獨自站在殿台的一角,他的衣袂隨風飄動,使他的身影看起來格外瘦削單薄。他靜靜地凝視着前方,目光彷彿落在了塵世之外。他的神情似乎也不同於往日的淡漠,那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平靜,隱隱帶着一點悲哀的意味。我走近他,在他身邊站了一會,但他毫無覺察。於是我叫了他:“儲帝!”他驚跳了一下,飛快地看我一眼,然後,才又露出了平常那種溫和而歉意的微笑,“是你啊,子晟。”我覺得奇怪,他今天似乎與往常有些不一樣。他問:“你今天要請見祖皇吧?”我說:“是啊,擬定的調遷官員名冊,要奏報給祖皇。”他遲疑了一下,說:“我還有些事要辦,就不去了,你自己去見祖皇吧。”我也遲疑了一下,然後說:“那好吧。”他點點頭,又告訴我:“祖皇此刻,應該在悅清閣。”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淡漠而平靜,然而我卻覺得,他好像在掩飾什麼。說完之後,他又用那種奇怪的眼神望向前方。我說:“那麼我去了。”他毫無反應,好像在一瞬間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我站着等了一會,他始終不說話,我便轉身離去。走了沒有多遠,聽見他叫我:“子晟。”我轉回身看着他。他望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最後他只是說了句:“有勞了。”我便回答:“儲帝言重。”說完我又轉身走開去。走到殿台另一端,忍不住回頭,他依然站在原地。我們隔着長長的殿台,遙遙相望。半晌,他微微一笑,我也微微一笑。我想他一定是已經知道了將要發生什麼事,我也一樣。也許是早有預料的緣故,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心裏一點一點地冷下去,像是結了一塊冰。天帝如常在下棋,陪他的人也還是甄慧。我向他奏報調遷的人員時,他始終微闔雙目,似聽非聽。等我說完,他問了我幾句,我一一作答,他便又不言語了。我只好試探着問:“祖皇若沒有別的旨意,那便照此辦理了?”他不置可否,依然若有所思。良久,他緩緩開口:“上個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樁下界的訴狀,告紀州督撫昏聵,貪財罔法,草菅人命的?”果然來了。我說:“是。是有這麼樁案子。”他又問:“怎麼處置的?”“查無憑據,已經結案了。”他點點頭,看着我:“那兩個苦主呢?”我猶豫了一會,低聲回答:“聽說是在獄裏得了瘧疾,死了。”他望着我,臉上露出一種瞭然的微笑。我只覺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如潮水般朝我逼了過來。冷汗,一層層地冒出來,勇氣,一寸寸地瓦解,我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試圖從那種壓力下解脫出來。然而,我心知這是徒勞的,就像我其實也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良久,他移開了目光,慢慢地說:“承桓並不知道吧?”終於到了我不得不投子認輸的一刻。我愴然跪倒在他身前:“祖皇,這樁案子牽連太大,如今朝局宜穩不宜動。孫兒權衡再三,不得已……”他看着我,目光冷靜而略帶慈愛,正與那日對弈之後一模一樣,“你說的牽連,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我遲疑片刻,輕聲說:“是。”天帝笑了笑,“起來吧。其實我並沒有怪罪你的意思。”我沒敢動。天帝望着我,眼裏的慈愛越來越濃,終於,他長嘆了一聲,又說了一遍:“起來吧。”我遲疑着站了起來。他轉身望着窗外,我的目光也不由跟隨而去。春日的天空下,一群飛鳥掠過,我們一起望着它們消失在天際,只餘下幾片羽毛緩緩飄落。塵埃落定。然後他轉回來看着我:“子晟。”我等候着。天帝的眼神冷靜而高遠,他一字一字地宣告:“以後再有這樣的案子,不必再壓下去。”我很久都沒有說話。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已經知道了他要說什麼,可是當我真的聽到的時候,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渾身一震。可是要來的,終歸還是要來。我深深地透出一口氣,然後回答:“是。”甄慧一直坐在旁邊,獃獃地望着我們。在我離去的時候,她飛快地朝我看了一眼,我看見她眼中有一種幾近絕望的悲哀。她是否會感到些許失望呢?我忍不住這樣想。我在王府後園,一直坐到月上中天。胡山過來陪我坐了一陣。他什麼話也沒說,遞給我一壺酒,他自己手裏也拿着一壺酒。我們便對着酒壺,大口大口地喝酒。很快一壺酒便喝乾了。我將酒壺丟進旁邊的水池裏,然後對他說:“明天,先生幫我擬一個稱病的奏摺吧。”他說:“好。”便又不說話了。我抬頭望着天空,流雲飄過,月色開了又閉,閉了又開。我想起許久以前,當我望着北荒清朗的天空立下誓願,胡山曾經問我:“公子可想過留在這裏?”我問他:“先生那時,是否已經預見到了今天?”胡山笑笑,說:“胡某不是神仙。只不過胡某知道,這世上沒有人能得到所有的東西,總得要放棄一些。”“是啊,”我也笑了笑,說,“是啊。”夜深了,白王府的人都已經入睡。一直堅持陪在我身邊的黎順,也不知在何時,靠着迴廊的欄杆睡去了。我悄悄地從他身邊走開。園后靠花牆處有一口井,我打上一桶水,然後脫掉了袍服。夜寒很重,涼風襲來,我不由打了個哆嗦。我從水桶中注視着自己蒼白如月色的臉,良久,終於咬了咬牙,提起水桶從頭澆了下去。刺骨的寒意彷彿一直透到心裏,我失手丟掉水桶,伏在井欄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不知過了多久,寒意終於漸漸地褪去,我吃力地披起袍服。在我轉回身的時候,吃驚地望見我的身後靜靜地站着一個人。月光下,她看起來就像是一片薄薄的剪影,風吹起她的髮絲,流露出生機,否則,我會誤以為那只是一幅畫而已。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也用不着看清,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會有如此美麗的身影。我朝她走過去,“娘,你為何會在這裏?”母親望着我,眼裏充滿了悲傷。我聽見她喃喃地在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驚惶地說:“娘,你為何這樣說?這根本與你沒有關係。”但是她恍若未聞,只是伸出手,愛撫地摸着我的臉。我再也支撐不住,我跪下身子,倚在了她的懷裏。水珠不斷地從我發梢滾落,淌滿了我整張臉。也許,那也不完全是水。良久,我又聽見我的母親喃喃地說:“對不起……是我讓你這麼痛苦,如果你根本不曾遇見過我,如果你沒有娶我,你應該就不會這麼痛苦……”我抬起頭,驚駭地望着她。月光下,她看起來是如此地美麗、如此地悲哀。而我的心越沉越低,漸漸地,我彷彿完全失去了心跳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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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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