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落子無悔
帝懋四十年便在這樣一種微妙的氣氛中到來。我想不止我一個人,預感到風雨將臨。憂慮的情緒在帝都蔓延。有時我看見甄慧,從她眼底我窺見了一絲哀傷。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聰明的女子,也許比我們任何人都早地預見到了事情的結局。金王望向儲帝時,眼中的刻毒,更甚於以往任何時候。我知道他現在是那股反對巨流的中心,他甚至已不屑於再做掩飾,公然指責儲帝的新政。朱王和栗王也漸漸倒向那一邊。但這些我都並不擔心。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沒有能力打破平衡。儲帝依舊淡漠如常。在一片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他那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獨特氣質,顯得越來越明顯。有時我看着他一臉的平和,就彷彿看着暗潮洶湧的海水中,一片孤立不動的小島。然而,上空已經陰雲密佈,當暴雨來臨,巨浪隨時能將他淹沒。我想他其實也覺察到了,便不免疑惑,他可曾想過,到了那個時候,他該怎麼做?“王爺自己,又可曾打算過?”胡山這樣問我。我無言以對。他便也不再提。可是我從他泰然自若的眼神中,看出他其實已經預見了未來。我一直很想問問他,到底看見了什麼?但我始終沒有開口。或許是因為,其實我自己也已經有了預感。這年的新年,格外寒冷,大雪一連下了幾天幾夜。雪后的第一個晚上,我從窗口望見瘠弱的月光從雲層中透出來,映着雪光,天地間呈現一種極淡的藍色。宮中內侍來報,天帝傳召。我踏着積雪入宮。引路的內侍,提着燈籠,火光在雪后的宮中,顯得有些詭異。天帝獨自坐在書房中,注視着一局棋,但他的對面,並沒有對手。我行禮之後,天帝遣退了所有的內侍。書房中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然後他說:“這裏有一局棋,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看看?”我很吃驚,他在這樣一個雪后的夜晚,召我來,就為了讓我看一局棋?我走過去,看了一會。其實這局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剛入中盤,黑子先發制人,此刻還佔據着優勢,但其實白子的佈局要穩健得多,一旦反擊,黑子很快就會一敗塗地。天帝似乎漫不經心地問:“照你看,哪邊會贏呢?”我說:“那自然是——”我沒有說下去。我陡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一霎那,額頭已經冒出了薄薄一層冷汗。天帝含笑看着我,說:“這是我從前跟人下過的一盤棋,沒有下完。這執黑的人是誰,想必你也能看得出來?”我低聲答:“是。”天帝說:“你願不願意跟我下完這盤棋?”我渾身一震,長跪在地:“孫兒怎敢做祖皇的對手?”天帝一語不發地凝視着我,彷彿在探究我心中的真實想法。沉默中,我感到冷汗不斷地順着我的身體往下淌。忽然他笑了笑,說:“這屋裏是不是太熱了?”我不敢作聲。過了一會,我伏地叩首道:“祖皇,孫兒不明白……”天帝立刻打斷我:“別人不明白也就罷了,如果連你也說不明白,那就太讓我失望了。”然後他瞥了我一眼,又問了一遍:“你真的不打算做我的對手?”我不敢說“不是”,可是我也回答不出那個“是”字。天帝瞭然地看着我,淡淡一笑,“我看你還是來跟我下這盤棋吧。”我遲疑良久,終於說:“那麼,孫兒斗膽了。”天帝笑了,他說:“這就對了,全力以赴地陪我下一局。”其實我知道,即使我全力以赴,我也贏不了這一局,我相信天帝和我一樣很清楚這一點。然而我又不得不繼續下這局棋。我漸漸看清,我已經陷入了怎樣一個困境。無論我怎樣努力,也無法挽回一敗塗地的結局。最終當我投子認輸的時候,我已筋疲力盡。天帝默默地注視着我,這個時候,我發覺他的眼中,竟有一抹慈愛的神情。他說:“你知道你為什麼贏不了么?因為你根本不敢贏我,你一直在走和局的棋。可是如果你連想要贏我都不敢,你又怎麼可能贏?”他輕輕嘆了口氣,說:“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如此,你還是不會現在就放棄這局棋。”我覺得他的語氣里居然有一絲奇特的欣賞之意。他笑了笑,看着我說:“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和我年輕時候很像?”我心裏一驚,連忙跪倒:“孫兒從來沒有聽人說過,孫兒也不敢存此妄念。”天帝哈哈大笑:“這話說得奇怪!孫子像爺爺,那是天經地義,怎麼能算妄念?”然後,他臉上顯出了一絲深思的神色,他說:“子晟,我已經老了,到了我這個年紀,看很多事情都不一樣。過去再看重的事情,現在有很多也看淡、看開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明白。可是那有什麼分別?就好像我相信承桓始終是他最疼愛的孫兒,可是那又如何?天帝略顯疲倦地闔上了眼睛,揮了揮手說:“沒別的事了,你去吧。”我躬身退出。走到門口,忽然他又叫住我:“子晟!”我轉回身。他一字一字地說:“落子無悔,你自己想清楚!”我默然片刻,低聲回答:“孫兒明白。”